1
这个澡洗得真舒服。
老金心满意足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虽然经过了岁月的刻画,却还不算苍老,尤其是经过了热气的熏蒸,鼻尖和颧骨处的皮肤透亮,还微微泛着红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容光焕发吧。
人的长相是会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随着阅历的增长而变化的吧。年轻时的“小金子”鼻梁挺括,鼻尖、下巴有棱有角,现在却都变得肉乎乎的,是因为他太过圆滑了吗?他为人处事确是深谙人情事故,不然也不可能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娶上了城里的媳妇,还当上了保卫科长,又把一双儿女都送出国,过着人人羡慕,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不喜欢现在的长相,可人们都说这是福相,要不然哪来这么好的福气。可长在他脸上,并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慈眉善目的联想,倒还有种说不出的威慑力,尤其是他那双并不时常睁开的小眼睛里,总是闪现出一点点寒气,很多人会有些怕他。怕是好的,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老金披着浴袍回到卧室,小奚已经把他睡前要吃的药放在床头,还有一杯刚刚好的温水。老伴去世那年老金得了一次脑血栓,在小奚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相当好,只是在心情激动的时候手微微有点抖。小奚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他习惯了她的照顾,这很好,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近些年,老金似乎越来越怕麻烦了,来找老金办事的老乡也少了。一方面是他退休了,另一方面,他的观念和处事方法似乎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但他觉得是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念旧了,办事也越来越不讲规矩了。在这样的世情下,老金时常会觉得事儿不是这样办的,这样的事情多了,老金就有些心灰意冷,不是我老了,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懂事了。
2
老金很快睡着了。梦里,德子拎着一只纸袋来到他面前。干爹,这事您不能不管,从搬到油田来,我家的事您管了几十年了。我娘去世,后妈都是您给找的,后来我们姐弟俩结婚、孩子上学,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您在管着,现在我父亲去世了,这个后妈您也不能不管。小德子一副讨好又无赖的嘴脸,让老金生厌。
难不成,你还赖上我了?我还要管你们一辈子?管了老子管孩子,管了孩子还得管孙子?老金低沉浑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果决。
老金背过身去,不想看见那张涎着的脸,小德子也跟着转了过来,又把脸凑近了些。我娘去世,把我爸和我们姐弟俩托付给您,我爸去世了,还是把我和我姐还有那个后妈托付给您,您怎么能辜负他们两位的嘱托呢?您也答应过的。
老金还想转身,却被德子挡在身前。她是我什么人啊?她又不是我亲妈,我为什么要养她?我下岗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养不过来呢。是您把她从乡下带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还请您把她弄回乡下去吧。要不您再给我安排个工作?那谄笑里带了更多的狡诈。
老金的一双小眼睛睁开了,放射出凶狠的光,你自己不争气愿不得旁人。
见老金似乎横下心不答应,小德子也不含糊,突然从纸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在老金面前晃来晃去。老金并不害怕,毕竟是保卫科长出身,见过的狠人儿多了。他两眼紧盯着德子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刀尖,寒光一闪,小德子的匕首挥了过来。老金毕竟是老了,年轻时候是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的,眼见那匕首堪堪扎了过来,老金胸口已感到了寒气。
老金猛地睁开眼睛,吓出了一身冷汗。
3
老金用微微颤抖的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隔壁的小奚听到动静要过来帮忙,老金摆了摆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块老红梅表,看了一眼,还不到十二点。
老金不停地摩挲着那块表。他白天出门戴的是女儿从国外买来的名表,那块时常招来老头们一致白眼的名表就摆在床头柜上,他一直坚持戴表,因为他自始至终认为戴表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坐在楼下下象棋的老头们看到老金抬起手腕看表总是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老金看在眼里也并不理会,他们懂什么。
这块红梅表他一直放在床头,虽然早就不戴了,但是每天看看他就安心。
这是他买的第一块表,也是当年从老家来的那一车皮人中买的第一块表。那个年代,供应紧缺,别说买表,大多数人都像老吴一样,一家人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想当年,这块表招来的红眼一点也不比今天的名表招来的白眼少,老金觉得,不管是红眼还是白眼,都增加了表的亮度。
当年,老金还是小金子,老吴叫吴秀川,上过高中,人们都叫他“吴秀才”。小金子和老吴看到油田的招工告示,也不知道油田到底啥样,只为了那一个月几十斤粮票,还有五元钱的补助,想也没想就报上了名。
那年,小金子还不到十六岁,由于吃不饱饭,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小金子谎称自己十八了。招工的人当然不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金子急了,明知道人家不信,还是拽了拽身上那件打着两个补丁的蓝涤卡的上衣,这已经是家里能找出来最像样的衣服了,挺了挺胸,快垂到大腿的上衣口袋往上耸了耸,又无奈地坠到腰下去了。
“俺家人就是个儿矮,俺娘去年就给俺说媳妇了呢。”说着,用胳膊肘捅捅老吴。老吴当然知道小金子是在撒谎,他家那么穷谁会给他说媳妇,再说小金子他爹可是一米八的大个子,后来在油田吃上饱饭,小金子的个头也蹿了一头多。
老吴不会撒谎,只是嗯嗯,是是了两声,头都快埋到胳肢窝里去了。负责招工的人拿着厚厚的一摞表格,也没再追究,挥挥手让他们通过了。就这样,小金子、老吴和一百来号老乡一起踏上了东去的火车。
一下车,满眼都是荒滩,地上泛起一层厚厚的白碱,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见不到庄稼,也见不到房子,唯一高出地面的就是一丛丛比人还高的芦苇。
正是深秋时节,大荒原上的风刮得风沙漫天,刮进了人眼睛里,硌得红红的,还流下了眼泪,风也刮进了人的心里,心也跟着荒了一片。人群不由得往中间聚集起来,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像风中的芦苇一样聚在一处才能抵抗这荒原刚烈的大风。
“这是啥油田嘛,恁大片地也不见棵庄稼。”“油田油田么,一准儿只长石油呗。”“那地上应该是黑的,咋这么白花花的。”老乡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老吴到底是多读过几年书,“石油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有石油的地方都是盐碱地,所以是白茫茫的。”小金子说:“俺还以为油田跟煤矿一样,在地上挖一个坑,就往外冒石油,咱就从坑里挖石油唻。”大伙一阵哄笑。
还没等他们分清东西南北,就被十个一伙、几个一波的分到各单位去了。钻井、采油、油建、地调……这些词汇老吴也听不懂,对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的人来讲这些都是完全陌生的,只能听天由命。老吴能听懂的也只有“运输”这个词,于是听到“运输”的时候,老吴拉着小金子往前挤了挤,于是,小金子和老吴被分去了运输。
后来,时间久了,慢慢了解了各单位的工作性质,小金子一喝酒就说,感谢当年老吴拉他那一把,要不然,分到钻井、井下,可就遭老罪了。小金子跑过钻井队,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风餐露宿,住的是地窝子,睡的是几十个人的大通铺,天天一身油一身泥的,条件太艰苦了。长年在荒郊野地里待着,连个女人的影子都见不着,真去了钻井队怕是媳妇也找不上。同来的分在钻井队的几个老乡,有一半都熬不住偷偷跑回老家去了。孬种!小金子说,这要是放在过去,一准儿也是逃兵。运输多好,天天围着井架跑,却不用上井架,“喇叭一响,黄金万两”,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最好的工作。
运输要学开车,老吴一听直摇头,那大汽车跑那么快我可开不了,因为是老高中生有点文化,就去中队干文书,后来成立小学就去当了老师。小金子一看见汽车兴奋得直蹦高,天天做梦能开上大汽车。刚从农村来的毛头小伙子,哪捞得着学开车呀,那都是城里来的孩子才能学的。小金子最开心的就是帮师傅擦车,能让他擦车也得看师傅心情呢,怎么说也是油田重要生产物资,哪能随便摸呢,擦坏了咋办。
小金子为了能开上车天天围着师傅转,嘴甜,手勤,腿快,终于开上了拖拉机,又开大卡车,最后还开上了小吉普。在这一百多个老乡中真是风光无限呀。开上小车的小金子接触上了“大领导”,当然要打扮得体面些。小金子置办了全身的行头,买了身涤纶的中山装,一双人造革皮鞋,又狠了狠心,四处托人,从济南买了这块红梅表,花了他一年的工资。那年,老乡里头谁不知道小金子都戴上手表了,那轰动不亚于他当上了县长,他老家的县长也不见得有块表哩。
从那以后,小金子成了老乡里有名的能人,同来的老乡有什么事都来找小金子出主意,想办法。有来借钱的,小金子几乎是有求必应,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像别人,老家有老婆孩子,那几块钱的工资要尽可能多的省下来寄回家里。更重要的,开小车的跟着领导出门,吃喝不愁,多少还有些“外快”,所以,他的工资基本上动不着,手头很宽裕。小金子很享受这种感觉,这享受并不是助人为乐的乐,而是帮别人的那种成就感,彰显的是能力。
老乡们劝他赶紧回老家娶个媳妇,就凭他小金子,娶个乡长的闺女也绰绰有余啊。小金子总说,不着急不着急,再挣两年钱再说。其实,他心里早有了主意,怎么也得找个城里姑娘,乡长家的闺女也是乡下婆娘啊。
4
老金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是张桂兰。年轻时的张桂兰不似小奚,小奚和她娘一样是削肩,张桂兰长着一副宽肩膀,大骨架一看就好生养。她面朝里坐在床沿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老吴蔫头耷脑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年轻时老金的声音不如现在浑厚,但铿锵有力,有如两块铁疙瘩碰撞发出的声响。
俺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你就让俺生下这孩子吧。张桂兰几乎是在哀求老金,坐在一旁的老吴头又快埋到胳肢窝里去了,老金也死活瞧不上他这副怂样子。
坚决不行。此时的“小金子”刚刚当上保卫科副科长,分管户籍工作,计划生育也是他的一项考核指标。掌握了生杀大权,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小金子了,他说的话怎么能改?
恁是怕俺有了自己的娃对这俩孩子不好吧?俺保证,一准儿对他姐弟俩好,保证比对俺自个的还好,有好东西尽着他们吃,有好衣裳尽着他们穿,俺娘儿俩只要饿不死就成。张桂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你了,就让俺把孩子生下来吧。
现在什么政策你不知道吗?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懂不懂?一家只生一个娃,老吴已经有两个娃了,再生一个,你就得带着这几个娃回老家去,搞不好老吴的工作也保不住。老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他心里知道,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为的是吓唬住这个乡下女人。
老吴一家的户口都是老金给迁过来的,虽然算不上违规,但毕竟是插了队,认真追究起来难免受牵连。如今,自己刚当上的这个副科长,又分管计划生育工作,队上几个怀孕的家属都是超生的,金副科长正想在这节骨眼上做出点成绩,如果他能让张桂兰打掉孩子,其他几个妇女知道他两家的关系,肯定也不敢再生了,这是他立功,不,是立威的好机会。
当然,老金心里知道,按政策,像张桂兰这种情况其实是可以生的,但他的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为了不让她生这个孩子,老金可费了不少脑筋,先得做通了老吴的工作。老吴其实也不是特别想要这个孩子,毕竟他已经有一儿一女了,那点工资养活这一家四口已经不容易了,还要给老家的爹娘寄钱,只是如果不要这孩子,心里总觉得对不住桂兰,毕竟人家可没生养过呢。将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对这俩孩子好吗?你就不怕委屈了他俩?可怜他姐弟俩早早地成了没娘的孩子,我知道桂兰是好人,可是当娘的谁不偏心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老金说着,老吴竟偷偷地抹起了眼泪,这就算做通了老吴的工作了。
剩下的就只有张桂兰了,金副科长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发誓要把张桂兰拿下,于是连哄带吓的一番话果然有震慑力,把这个乡下女人吓住了,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有这样的效果,小金子觉得很满意,于是声音也放缓和了些:我这也是为你好,咋说咱也是亲戚,虽说出了五福,到底也还是亲戚,我能害你吗?你一个黄花闺女嫁过来给两个孩子当后娘是有点委屈,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总比在老家挨饿强吧。好不容易把你户口从老家迁出来,你没见咱这些老乡里还有好些家属到现在也没迁出来的吗。好好跟老吴过日子,将来这两个孩子不是一样给你养老?生的不如养的亲,你还有啥想不开的,你要是生下来,组织上把老吴开除了,你一家老小都从哪来回哪去,日子可咋过?好好想想吧。你放心吧,只要你肯打掉这个孩子,以后我就是小奚他俩的干爹,以后你家有啥事尽管找我。
“老金,你坑得俺好苦哇!”老金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声音让老金全身发麻,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他永远忘不了那声音,那是在老吴去世那天,张桂兰呆呆地望着他,喃喃地发出的一声叹息。然而,这喃喃的叹息却一字一字扎在老金的心上。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老金,老金,”老金不敢回头,“老金你害得俺好苦哇!”
老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外眼角,似乎有些东西滑落下来。
5
为了怕她反悔,老金让老婆丁芳带着张桂兰做了绝育手术,老金没敢见老吴两口子。事后,老金让丁芳去老吴家看看,这种事老爷们怎么好出面呢。
丁芳是城里姑娘,当时看“小金子”会来事,一米八的个头,长得精神,又是小车司机,还戴了块红梅表,才愿意下嫁给这个农村来的小伙子。但她可不愿意掺和他那群老乡的事,最重要的,丁芳不爱去那些老乡住的“流氓大院”。
流氓大院离他们家不远,其实就是特指那片平房区。
在油田,她和老金这样双方都是职工的被称作“双职工”,住的是楼房,虽然只有三十几平,也没有独立卫生间,但毕竟是楼房。最初的平房区就是单身职工宿舍,后来慢慢的,那些和老金一样从农村招工来的职工转了正,一批一批地把家属也迁过来,但油田住房紧张,就只能让他们继续住在单身职工宿舍里。这些从农村来的家属也逐渐在油田参加劳动,挖沟、种稻田,单位给记工分,这种一方是油田职工,一方是家属的情况被统称为“单职工”。单身职工和“单职工”家庭相互混杂地住在一起,居住条件差,卫生条件也差,一到下班,到处是老婆喊孩子叫的声音,喝酒打架寻衅滋事的,借酒撒风打老婆的,乱哄哄的一团,所以被双职工嫌弃地称为“流氓大院”。
老金好话说了一箩筐,丁芳才拎了一篮子鸡蛋,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流氓大院。
正值夏天,天刚刚擦黑,一些单身职工三五成群地在房头摆个小桌子,光着膀子,弄两个小菜喝上了。丁芳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捂着的确良上衣的衣襟,低着头,贴着墙根走,尽量避开这些人。还是有人冲着她吹口哨,然后发出一阵放肆的怪笑。
丁芳也不抬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你知道她是谁还冲她吹口哨?”“谁呀,一个漂亮小娘们儿呗。”“这可是保卫科金副科长的媳妇儿。”后面的话就听不太清楚了,人们故意压底了声音,最后一句“缺德”却提高了音量,接着有人啐了一口。丁芳觉得这一口就啐在了自己脸上,真想掉头回去,可又转不动身子。
虽然只有几百米,可她觉得这条路怎么越走越长,不时地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却好像总也擦不干净,好不容易才捱到老吴家。
老吴家院子里黑乎乎的,老远就听见孩子哭闹的声音。房门没关,丁芳推门进去,屋里没有开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放了一张床,床头摞着两只红漆的木头箱子是桂兰的陪嫁,屋中间一张方桌,两把镀铬的折叠椅是单位给新婚职工发的,大概是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家当。
只见两个孩子在屋子当中打在一处,其实主要是弟弟在打姐姐,三四岁的小德子正揪住小奚的头发,不停地用脚踢着,小奚大了两三岁,比小德子高一点,只是边哭边往一边躲,并不还手。张桂兰有气无力地躺在靠南边的床上,“恁两个别打了。”那微弱的声音一点作用也没有。
丁芳赶紧放下篮子,上去把两个孩子分开,小德子还不依不饶地追着姐姐打,丁芳拉住他,他又顺带踢了丁芳两脚。丁芳不好发作,但还是有些恼火。
“他婶子来了。”张桂兰在床上招呼她。
“我来看看你。看这样子你们还没吃饭吧。”
“他爹在学校还没回来,俺起不来,孩子们都饿了。”
“我给你做点吃的吧。”说着,丁芳起身拉开电灯,招呼小奚写作业,自己去做饭了。
平房区没有厨房,炉灶就在门外的房檐下。别人家巧手的男人,自己垒了灶台,老吴除了会教书别的活啥也做不来,从学校找来一张没有抽屉,还有点瘸腿的课桌当灶台。
丁芳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把挂面,她炝了锅,下了一把挂面,把自己带来的鸡蛋打了四个荷包蛋。
丁芳给姐弟俩一人盛了一碗,放了一个荷包蛋。把剩下的两个都放在张桂兰的碗里,招呼两个孩子吃饭,又把面端给张桂兰。
张桂兰看着碗里的荷包蛋,迟疑了一下,把姐弟俩喊过来,把鸡蛋分到两个孩子碗里。小德子又得了一个鸡蛋,捧着碗就跑了。小奚不要,张桂兰执意把鸡蛋拨进小奚碗里。
小奚真懂事。丁芳赞许地摸摸小奚的头,一扭头正看到张桂兰在偷偷抹眼泪。
“嫂子,你这时候要补充营养,养好身子才行啊。”
“这身子养不养的,反正以后也不能生了。”
“嫂子,你可别怨老金,他也是没办法。政策管的严,他又刚当上副科长,你们老乡关系近,怕人说闲话呢。再说,就老吴这点工资,养活你们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把这两个孩子养好了,将来不是一样给你养老送终吗?”
“唉,谁不想养自己的孩子?女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么……”
丁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小奚端了杯水递给丁芳。丁芳接过水,又夸奖了一回,接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说什么都能戳到张桂兰的痛处,但同为女人,她能体谅她此时的心情。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看着张桂兰吃完,帮着洗了碗就告辞了。
大概八点半多了,老吴还没回来,房头上喝酒的人也散了。
丁芳心里很不是滋味。低着头想心事,也忘了打开手电筒,直到差点被一块砖头崴着脚才想起打开手电筒。
丁芳不敢走大路,大路上没有路灯,周围黑漆漆一片,觉得瘆得慌。就顺着一排排房根儿走。一个窗户就是一户人家,每个窗口透出温暖的光,每个窗口都传来不同的对话。“流氓大院”里没有秘密,人们之间似乎也不需要秘密,就像那个空荡荡的房间,一览无余。
“你个皮猴子,今天刚穿上的衣裳,咋就成了泥蛋蛋。”窗子里的母亲数落着孩子,随手捞过来在屁股上来了两下。声音很清脆,但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倒好像还有嘻嘻的笑声。丁芳仿佛被张桂兰附体了一样,这啪啪的两巴掌和嘻嘻的笑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尖尖上。
丁芳逃也似的跑到大路上的黑暗里。在这黑暗里又总觉得有个人在跟着她,她只能加快脚步,不时回头看看周围,即使什么也没看到,她还是不由得跑了起来。好容易看到自己家楼下小广场的灯光,才稍稍安心。
广场上还有乘凉的人,这里是放露天电影的地方。整个院里就这一盏路灯,没有电影的时候,男人们聚在灯下下棋、打扑克,女人们带着孩子,孩子们带着瓶子,在灯下捡一种叫“瞎碰”的甲虫,这些虫子冲着灯光去,又好像看不见东西,总是撞在灯罩上、电线杆上、墙上,孩子们把它们捡回去喂鸡。这些男人、女人、孩子们又一次刺激到丁芳的神经,她头也不敢抬,从灯光的暗影里逃回家去。
6
从老吴家逃回来后,丁芳跟老金大吵了一场,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精神不起来了。
老金说尽了好话,把之前求婚的招数都使出来,才勉强哄好。第二天,丁芳收拾出一堆儿子的衣服,送到老吴家。从那以后,她时常去看张桂兰,这个城里姑娘和乡下的媳妇倒好像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两年以后,丁芳怀孕了,偷偷地回到老金的老家生下了一个女儿,就再也没有去过老吴家。五年以后,老金才悄悄地把那个女儿接过来,对外人说是老家表弟生的孩子多养不起,过继给他的。但老吴知道,桂兰当然也知道。
丁芳常跟老金说真见不得张桂兰的眼神,无论她看不看我,我都觉得自己像做了贼一样。老金虽然不说,也总是觉得那眼神能让人窒息,像含冤的女鬼。为了不用时常受这种煎熬,单位在外围建居民点的时候,老金向一号点小学的校长推荐了老吴,这是距离指挥部最近的一个居民点,只是一句话的事,老吴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一号点小学的教导主任。可老吴偏不领情,非要继续当任课教师,于是,老吴就成了居民点的老师,举家迁到了十公里外的一号点。
刚成立的居民点,更像他们的老家,除了房子整齐些。一排一排的砖瓦房,和“流氓大院”差不多,只是每家可以有两间房了,还有一个小院子。有老金这个保卫科长关照,老吴得到了优先选房的待遇,理由是他连续两年获得了优秀教师的称号。
对于这些关照,老吴什么也没说,连句谢谢也没说过。从那以后,老金再也没有见过老吴。
老吴刚搬去一号点那年,老金以检查指导工作为由去了一趟。
老金一大早就坐上自己的专车前往一号点了。当年的投资都用在保油田生产上,只有几条油区的主干道是柏油路,去居民点的路很难走,有些路段还是土路。
老金坐在北京吉普里,一只手紧紧抓住头上的扶手,以保证不被颠起来。虽然只有十公里,却跑了近两个小时。司机和老金都出了一身大汗。
一号点的王书记早就恭候在办公室门口了。王书记把老金让进办公室,就是一排独立带院的平房,给老金递了烟,又吃了会儿西瓜,简单介绍了一下一号点的建设状况:那就是要啥没啥呗。想办法嘛,办法总比困难多。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嘛。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居民点建设初期,物资短缺是一定的,这时候也正是人多手杂的时候,老金叮嘱王书记一定要提高防范,保证生产物资的安全。居民点就是农业点,农业生产也相当重要,要保障整个指挥部上万职工家属的粮食供应,实现自给自足、自立更生,和产油是同等重要的。王书记频频点头,可是……不用可是了,上次我们刚抓获了一波偷盗油田物资的犯罪分子,把没收的作案工具都给你们吧。见王书记没当回事,老金又补充了一句,包括一台拖拉机。王书记的脸上立刻喜笑颜开了。又给老金递烟,又递西瓜,又嫌办事员小李不长眼色,把小李骂了一顿。
老金要去稻田地里看看。
在王书记和小李的陪同下,老金来到稻田地,就在居民点的外围,和他们老家的农村一样。
别说,这荒凉的盐碱滩不长庄稼却长水稻,而且产出的大米晶莹透亮、颗粒饱满,还很有嚼劲,非常好吃。老金他们老家可不产大米,也吃不习惯米饭,但就是这一年一季的水稻养活了几十万油田职工家属。老金这一辈虽说还是喜欢吃馒头,可他们下一代,后来被称为“油二代”的孩子们却都是吃着这黄河三角洲的大米长起来的。
这时候的稻田里绿油油的一片,远远的也看不见人。偶尔有人直起腰,露出一顶草帽,外面包着一层纱巾,看上去像个稻草人一样。这个时节,“家属”们正忙着在地里除草。
老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田边上,宽宽地肩膀背对着他们,左右两肩上各补着一块补丁。大部分种田的家属穿的都是自己家男人的旧工作服,老吴当老师,不发工作服,桂兰身上这套工作服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了。桂兰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大人物的到来,正高高地举着一只鞋底,冲着自己腿上一阵猛拍。
“咋?桂兰姐?让蚂蟥蜇了?”小李问。
桂兰头也没抬,继续抽打着小腿。不一会儿,白皙的小腿上泛起了一大片红印子。小李过去,一把夺过鞋子,看准了,啪啪两下,就见一只小孩指头那么粗的蚂蟥从桂兰的腿上退了出来。吸饱了血的肚子圆滚滚的,呈现出透亮的紫红色。桂兰一鞋底上去,把它狠狠地拍在地上,登时爆出一团鲜血。
“桂兰,你咋不穿水鞋?”王书记问。
“穿水鞋干活不得劲。”张桂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看了一眼站在书记身边的老金,转身又钻到稻田里不见人了。
“唉,这个桂兰姐,人能干,心又好,发的水鞋不舍得穿,都给了俩孩子了。当后娘的,不容易呀。”
“听说,她跟金科长家老乡啊。”
“啊。”
“这人,也不打声招呼,真是农村妇女,没见过世面。”
“她不容易,你们照顾照顾吧。但别说是我的意思。”
第二天,张桂兰调去了一号点食堂。
7
丁芳去世前,跟老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得这个病就是报应,我们对不住老吴家呀。
这些年,虽然不再去老吴家,但只要他家有事,老金都会明着暗着的帮忙。张桂兰的爹娘每年都会收到一张汇款单,这时候的老吴都没钱给自己家寄了,哪还有钱给老张家呢。
张桂兰不让小奚他们找老金,小奚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不让就不去。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找工作、找对象这些事都得找人帮忙,老乡里就老金是个人物,小德子时常会偷偷地跑来找老金。
老金很希望小奚他们来找他,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答应。德子上技校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天天去女孩楼下等人,女孩的男朋友不乐意了,两人各自纠集了一帮人打群架,德子竟然拿刀把人捅伤了。学校要开除德子,德子直接给老金打了电话。老金明知道这事是德子不对,但还是出面找到了校长,以保卫科长的名义给小德子担保,给伤者赔偿,还给校长的亲戚安排了个工作,最后学校只给记了个过,留校察看了事。
这些年来,老金为了德子的事没少出力,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为了这事,他自己的儿子女儿差点跟他闹掰,甚至怀疑过德子是他的私生子。只有他和丁芳心里清楚,这么尽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做一点补偿,可是,这么多年,无论怎么做,他都没有感觉到一丝轻松。
后来,这事还是让张桂兰知道了。张桂兰主动找到了老金家。
老金开门一看是张桂兰,吃了一惊。此时张桂兰也就四十岁出头,调去食堂后,显然比以前吃得好些了,脸上也有了些光泽,但近十年的重体力劳动还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如果让她和丁芳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张桂兰的突然造访让老金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张桂兰泰然自若,抬手捋了一下掉落在额前有些花白的头发,俺说两句话就走。老金赶忙把她让进来。
老金家的客厅是最时兴的装修,宽大的真皮沙发,大水晶吊灯,各种家电一应俱全,而且统统是进口品牌。张桂兰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老金觉得这些东西好像忽然之间都成了他的罪证。
“老金,俺知道德子的事是你给办的,”老金刚想解释,张桂兰打断他又接着说:“你不要以为这样俺就会感激你。”
“我知道你还为以前的事记恨我……”老金在张桂兰面前顿时失去了平日的威风。
“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那是俺的命,你也自有你要偿的债。”张桂兰背光坐在沙发上,老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声音那么缥缈,空洞的也不带有任何情感,老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种被动的境地。
“俺今天要说的是,你要是真为德子好就该管管他,这样纵着只会害了他。这些年,他爹只知道教书那点事,心思都放在教别人家孩子上了,自己的孩子都没管教好。俺没文化,又是个后娘,这孩子将来不成器,俺也对不起他死去的亲娘啊。”
老金这会儿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俺就问你一句话:要是你亲生的,你会咋办?”张桂兰的声音不大,却震得老金头皮发麻。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脑子里时常回响着张桂兰的自言自语:要是亲生的,打死了也没人怨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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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去世那天,老金才又进老吴家的门。
小奚告诉老金,从父亲去世那天起,德子每天只露一头。德子媳妇从医院回来就没露过面,说是神经衰弱,怕这家里的阴气太重。老金早先也听人说过,德子媳妇自打进门就没管张桂兰喊过一声妈,即便是张桂兰帮她带孩子的时候,德子媳妇待她也和佣人差不多。如今老吴不在了,德子媳妇更是明里暗里的拿话刺打她,说话也是一天比一天难听。
张桂兰比上次更加苍老了,原来的宽肩膀也不宽了,无力地往下垂着,身形佝偻着。她坐在沙发上,面对着老吴的遗像,眼神呆呆的,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或者根本没有焦点。
老金冲着遗像鞠了个躬。在老金看来,照片里的老吴好像和当年同一列火车上的那个吴秀才没啥分别,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幅眼镜,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眼神却还像以前一样,温和、善良。老金后来照镜子的时候时常想,为什么老吴的鼻子、下巴没有变得肉肉的,看起来却很随和,自己脸上的棱角都没有了,却有点点凶狠之像呢?
小奚告诉张桂兰,金叔来了。她木然地抬了抬头,喃喃地说:“老金,你坑得俺好苦哇。”
从此以后,这句话时常萦绕在他脑海里,刚才梦里又是这句话,把老金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金打开台灯,又摸索着拿起那块红梅表看了一眼,还不到两点钟。他起身想去倒杯水喝,他尽量轻手轻脚的,不想吵醒小奚,但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怎么了?”小奚揉着眼睛打开了客厅的灯。
“你妈她……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她记恨我。”老金喃喃地说,近乎自言自语。
小奚过去把杯子里倒上水,又把洒在桌上的水擦干净,“其实,金婶去世那会儿,您得了脑血栓,是她让我来照顾您的,她说你欠她的你还不起,但我家欠你的。”
老金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是呀,我还不起。明天,陪我去看看你妈,我知道我还不起,但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