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了几下,嘴角发出微弱的声音:“孩子,孩子,快来看看,我在这里。”
红霞此时此刻很疲惫,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看见四周漆黑,但是白晃晃的山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极其遥远。“我好像记得,却又忘了,不对,这是老地方,不对,这是梦境,又不对,不管了,我看不清。”红霞嘟囔着,转身翻了一下,身体还是无力,又躺过去了。
老鹰在回旋着,叫声凄惨,羚羊跑出来了,探出角,不敢前往,就在原地待着,松鼠快步跑过丛林,干枯的树枝挡不住它瘦小的身影,它很快缩回去了。
四周依然寂静,很安静,可以听见风声莎莎作响,也可以听见雪花从树梢滑落。
突然一个大脚步声从远处姗姗走来,定睛一看,躺着一个女人,快速跑过去,瞪大眼睛,这不是我的红霞吗?
“红霞,红霞,快醒醒,怎么躺这里,我找你太久了,我走了很多远路,你看我的腿都烂了,你怎么还躺这里了,奇怪!”男人向前踢了踢脚,又伸回去,自言自语道:“硬邦邦的,怪可怜得,冰天雪地的,就不应该出来,可是她是我的女人呐,我寻了太久,今天见甚,怎么如此怪异,凄惨凄凉,又如此奇怪,不对,红霞怎么到这里了?”
此刻,红霞青青的嘴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见她动了一下腿:“天呐,好疼,有人吗?”
“婆娘,婆娘,你跑这做甚,荒山野岭的,不怕狼吃掉,快,快,起来,跟我回家,家里还有绵羊等着你去喂。”男人蹲下来摇了摇红霞的身子,不见反应,男人先慢慢蹲下来,双手吃力的把她抱起来,摸了摸鼻尖,还有微弱的气息。
“这死娘们,前些年还不愿跟我,现在做了我的女人,竟然如此不老实,还跑这里,今天不看看我把你再扛回我那山屋里,我不信这个邪,我一个大男人,还治不了你。”男人气哄哄的又醉醺醺的说着。然后一瘸一拐扛着红霞一步一步的往山林里走了。
不远处一匹小马儿望向这里,看见平地里被人踩过的痕迹,还残存着红霞身体压过的印记,她的头发散落了几根,烂掉的鞋跟还留在这里,心想:“这个糙男人,连女人的鞋子都不拿回去,我去衔接回来。”
小马欣喜的跑过去,看看周围,还是很寂静,很冷清,冬天里的冷雾覆盖了整个林子,山蛮高的,只是男人扛着红霞已经看不清身影了。
过了许久,天色暗了下来,男人慢慢腾腾扛着红霞到了山屋里,很小且简陋的茅草房子一角一盏暗沉的灯光发出淡淡的光,仔细一看,红霞的脸有点红扑扑的了,嘴唇没有在雪地里那么青了。
她还是没有力气,躺在男人自己铺好的草地屋里,旁边是一堆火,有些烟,但是可以接受。
“躺着,娘们,我给你倒点水,你也怪可怜的,只是我这大大咧咧的心,藏着细腻的你,今天见到你,说心里话,我还是有些害怕。但是怪谁呢,都过去这么久了,就让我今晚照顾你吧,我还是觉得你是我的女人。”男人看着红霞,眼神温和了许多,说完,就往红霞身上盖了自己的旧皮袄,接着拿出自己的葫芦,盛了一些水。
“喝吧,红霞,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男人轻轻的托起红霞的头,非常谨慎小心的把她靠在自己的双腿上,害怕伤到她此时此刻瘦弱的身子,用葫芦嘴尖一点一点的给水喝。
“咳咳咳,红霞喝了几口水,咳了几声,脸上明显感觉好很多了,只是身体还是没力气。挤了挤下眼睛,感觉好疲惫。
“是你啊,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被…”
“红霞,求求你,别说了,好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没有死,我只是明白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还活着。”男人难过的低下头,眉头皱的特别紧,半蹲着,一只腿还留着血迹。
听到这里,红霞眼神黯然,半晌不做声,看着眼前这个沧桑且依然对自己温和的男人,她使劲攥了一下手指头,想了想自己的经历,虽然已经有些恍惚,但是看到他,还是想对他回应:“我不说,我就知道你被冤枉的,这些年我过的很累,很苦,不被当人看,他们都说你走了,他们拿我当牲口对待,我…我…”红霞呜咽起来,用力把头埋进了男人的胸部。
男人心头一热,脖颈红起来了,匍匐着身子,想开臂膀,轻声说“我知道你受苦了,我看到你今天躺在山林里,冷冰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爱错你。”男人又紧紧抱起红霞,亲了亲脸蛋。
用手抚摸着红霞凌乱的头发,看到红霞衣着如此破旧不堪,再看看她的衣襟脏乱,有点烂了,但是那格子兜里还装着早些年自己送给她的那个吊坠,这个是一九七二年某一天,自己进城给她买的定情信物,没想到她还留着,他心很烧,想说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又觉得辜负了红霞,紧紧环抱着红霞,又对她说“不哭了,今后我不会离开你,我打算给你幸福,从此后,我洛狼不会让你被人瞧不起,你相信我,红霞,过去的就让过去吧,我他娘的洛狼只要还有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再受半点苦。”男人紧紧攥住红霞的手,手心里的汗液明显能感到湿哒哒的黏在两人皮肤之间。
红霞冰冷的身子现在开始热乎起来了,听到男人对自己说的话,她的脑海闪回无数次曾被人欺负的画面,那些凋零的骄傲,那些被践踏的尊严,那些被撕裂的伤口,还有曾经被心爱男人误会的画面,她紧紧地闭住双眼,心头咯噔一下,想到自己踉踉跄跄逃出来的狼狈,被狼群追赶的恐惧,自己极具崩溃的心情,在这一刻,似乎都宽慰下来了。
“洛狼,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生过孩子,他们口里说的花野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的野孩子,他是我抱来的没人要的孩子。”红霞收起躺着的双腿,摸了摸头发,快速理顺一下,轻轻吐了唾液在手指头,把头发捋顺,眼睛使劲睁了睁,眼角的眼屎有些干巴,主要是心酸的泪水打湿了眼角,长时间颠簸,如今如此干涩,好不心疼。
眼神有了几丝神气,眼珠子转了转,身子紧紧依偎着男人。
“我可怜的女人呐,真是受苦了,我真他妈不是个男人,连个娘们都护不住,你看我,狼狈至极,真不是个人。”男人在红霞说的同时,心里不住的骂着自己。
“不重要了,不说了,花野如今长大了,虽然他对我不友好,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是你的命根子,只是想到这些年你的一切,我…我…真不是人,我还说你,红霞,真是笨蛋,让那狼群把我吃了才好些,我,我,还活着,有何用,还不如被人家打残了为好。”说完洛狼扇了扇自己的脸,然后挪动残缺的腿,猛地一下哭起来了。
草屋里,一堆柴火还在静静的燃烧着,只听见柴堆里一根干柴突然爆裂了一下。
屋内四周围依然静悄悄的,两人在柴火堆旁依旧依偎着。
“红霞,你可知道,当年我抢东西时,那种害怕的心理,真的没人会懂,我害怕极了,可是我真的很需要那个钥匙,它锁着我的身价性命。”洛狼抱住红霞,身体发抖,高大的身材瞬间瘫软下来。
“不重要了,都过去了,我们好好的吧。”红霞抖落身子,慢慢坐了起来,用双手轻轻揉男人的腿,轻言细语地安慰洛狼。
“你看你这傻人,说这些做甚,你打死自己,我咋办?你我如今相逢,就是幸福。”红霞脸贴着男人,细细说道。
已经深夜,这北方的深林里,透露着几丝冷和恐惧,风一阵一阵从草屋的各个角落偷偷钻进来,那盏灯忽闪忽闪,好几次快要熄灭了,但是都被两人的紧紧依偎给拯救。
星空中,好多只闪闪发光的星星,高高挂起,突然一颗流星远远划来,快速坠落,几只蟋蟀走过枯黄树叶,发出腿脚莎莎的微小声。
还有两条蛇蜷缩在大树跟低下,它们好像在窃窃私语:“有人,有人,我们可以像它们,这凛冽的寒冬怕什么,它只不过是我们见贯了的相交。”舌头扑扑一下,头撅高了几尺,好不高傲,彼此深头探脑。又轻声做语:“天地间,顺其自然,一切被安排好了。”
“你好智慧,怪不得我们不停修炼。”另一只花纹的青蛇缠绕在旁边红绿相交的蛇身上,然后互相不做声,沉默去了。
草屋墙角里有一些蚂蚁跑来跑去,有一些偷偷钻进去了,看到了屋里的一切。
红霞和男人两个人此时此刻一起躺在草屋的草铺上面,感到气息很温暖,只听见男人说:“红霞,你愿意告诉我那个事情的原委吗?我想听,我知道我不是男人,我知道我这么问很粗野,但是我已经被人家打掉那个了,我已经不是男人了,我怕,我怕连累你,我只想守着你。”男人说完嘴角的肉筋快要鼓起来了,特别激动。
红霞半眯着眼睛,静静的躺在男人怀里,双手不住的抓着男人的胡腮,只不过上下在摸动。
“我的傻男人,都过去那么久了,如今花野都那么大了,没成想这件事你一直藏心里,还是想知道真相。如今都这样,我也感恩戴德,你对我真不错,我就说了吧,只是我怕,我怕你会嫌弃我。”红霞嘴角抽动了一下,把手从男人胡腮拿下来,狠狠的揉搓自己的大拇指,内心很复杂。
“傻婆娘不成,以前我粗鲁,我信口开河,我骨子里傲,我听信谗言,跟着别人一起怀疑你,后面因为偷了锁被那群狗日的打残我的腿,你也知道这年头买一张粮票都难上加难,最主要的是我的命根子都没了,你可知我的心里苦啊,我不是男人,我真他娘的残废一个。”
男人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言道:“我见不了爹娘,我见不了那些贼拉巴几的兄弟们,我把他们当人,他们拿我当残废,我想不开,我跳过河,可是老天爷他娘的不收我,一路颠婆,一路跛脚,我流浪到此荒郊野岭,我被狼群追赶,我被羚羊吓破胆,我被蛇攻击,我被夏日的毒虫咬伤,我被冬日的严寒霜冻,我想过一了百了,我想过一命呜呼,可是贼它娘的便不要我,我只能就此逢生。”
说到这里,男人哽咽了,仿佛眼前全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不由得心跳加快了。
他把头迈过去,用手快速擦了一下眼角,深呼一口气,眼睛眯了一下又快速睁开,转过头接着又说:“就是红霞你看到的这样,我它娘的洛狼还活着,还好好的活着,我它妈的再也不想去死这件事了,因为我只想守着你这个婆娘,一路寻我,受苦受累的我的女人,我的女娃,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男人说完便再次紧紧抓住红霞的手,用力的攥紧,感觉两都要戳进红霞纤细修长的手指缝里去。
接着突然听到抽泣声,只见红霞不停的用手揉眼睛,她的泪水已经滚落在耳垂,湿答答的,男人也感受到了。
男人紧紧的抱住红霞,红霞心哽了几下,嗓子噎得慌,嘴角上扬着,狠狠憋住嘴巴,深呼吸几下:“此时此刻堵得慌,这是我多年来的温情啊,我的男人呐。”红霞细细思量,身子打了一个颤。
“傻婆娘,说吧,我听着呢,今晚就让我们畅快个够,说吧,我的女人。”男人一只胳膊搂着红霞,一只手轻轻拍打着红霞的上身,红霞蜷缩在男人怀里,五味杂陈。
“你可知道,我们成亲前夕,我爹不同意你,说你粗野没财,他偷偷让离我家不远的张老五,张老五快五十了,爱吸旱烟,只是他爹是地主,留下一些钱财,后来靠他自己做了一个木材生意,赚到了钱财,风流了很久,不知弄了几个女人,好几个都怀了孕。”
说到这里红霞下意识的拉扯着地上的枯草,哽住,半天不说话,想到自己曾经血流成河,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此时此刻恨透了命运的不公。
那畜生男人的蛮横无理,自己瘦小无能为力的反抗,让自己的身心极度遭受蹂躏,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这辈子再也不是女人了。”
男人也没做声,只是安安静静的抚摸着她的肩膀。
红霞沉默了许久,整个嗓门都很噎得慌,就像吃进了很多洋芋,一时半会下不去,也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进退两难,极其痛苦不堪。
“你可知道我爹见他长得不错,人有钱,就让他和我成亲,我不愿意,我爹就安排他在我们成亲前夜提前来我的闺房,我逃脱不了,后面你可以想到,我被伤身子了。我恨张老五,我恨我爹,我恨哪里的一切,我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恨自己没了生育能力。”红霞慢慢背对着男人,脑海里全是那些不忍直视的旧画面,虽然过去了好些年,但是一想起,还是历历在目,红霞脸颊湿了。
“真他娘的就是畜生,伤了别人还伤我的女人,张老五他妈的就不是个人,以后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让他不得好死。”男人气哄哄的咬牙切齿,脚用力的瞪了几下草屋铺的铺底。
红霞见状急忙说道:“都过去了,我的傻男人,我以为你会嫌弃,没成想你还是愿意和我成亲,我感恩戴德,我只是讨厌我生在这个家里,我那爹爱慕虚荣,眼里只有钱,我娘没有话语权,我无能也力,好在我一意孤行,我还是跟了你,我还是喜欢你的一切,只是我不能给你生个娃娃了。”红霞伤心欲绝,狠狠的捶打自己的肚子。
“你这是做甚,你不是有花野了吗,你放心,以后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以前对他有些私心,你就是不愿告诉我真相,也怪我之前多疑,没问过你事实。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如此受苦受难,还能相逢,就算去死,我也要把你护的好好的,你放心,你也信我,红霞,花野以后就是我的亲儿子,我会用心待他。”说完男人将红霞的手用力的放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沉默了。
男人想到自己之前对待花野的画面,不由得内疚,深深的叹口气:“真是做甚,造孽。冤枉这么好的婆娘,实在不该啊,蠢男人。”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狼嚎叫的声音越来越远,只是依稀可以听见蚂蚁飒飒走的声音。
草屋里,红霞和男人静静的躺在一起,两个人深夜畅谈,一切变得美起来了。
“你知道的,红霞,偷锁不是我的本心,只是当时我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哪群狗日的藏在了那个屋里,如果不去偷锁,把那些锁在木箱里,我如今可能都被他们打死了。”男人深知红霞想知道这些,自顾自的说起来。
红霞安安静静的聆听着,只是内心变得温暖起来了,她把自己的手指头紧紧扣在男人的指头里,互相缠绕着。
“不说了,都过去了,我们忘记那些不快吧,就算以后和你生活在这里,这个草屋里,不过问那些人群,就算荒无人烟,我也觉得值得。”红霞抿嘴笑起来了,脸害羞的低下了头。
“臭娘们,看我不亲死你,虽然我不是男人了,但是我还是要做一做男人的事,管它行不行,你可别笑我。”男人说完一个趔趄掉到草地上了。
“哈哈,看你的样,我不能生育,你不能行事,就让我们双宿双飞,哪怕静静的躺在一起,我也觉得知足。”红霞也跟着一个趔趄滚了下去。
“臭娘们,我的腿,哎呀。”男人呻吟着。
“傻男人,我的嘴,笨呀。”红霞也跟着呻吟着。
草屋外,天亮了,雪花飘大了,树梢变白了,漫山遍野都白茫茫了,只有草屋上头的一个角落还留着几缕缝隙,风一吹,雪花散落进去了。
外面的北风呼呼的刮着,草屋里的两个人抱的很近很近,只是已经残疾的洛狼行不了男人所做的事,两个人的手紧紧拉着,没有语言,只有彼此的气息声。
这一刻,很安静,静的可以听见外面狼的嚎叫,雪花莎莎飘落的细碎声,屋里的煤油灯灭了,一片若隐若现的鼾声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