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锣鼓敲的响亮,唢呐扯着嗓子叫,调门又高又飘,吃酒的挤满了院子,等着开席上菜。腊蹄子、合渣、扣肉端上桌来,包谷酒往桌上一摆,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这派景象不像哭丧,倒像谁家娶新媳妇。这地界儿,老人走了叫“白喜事”,越闹热,老人走得越安详。
“来客了,帮忙的装烟倒茶。”主事人戴着孝帕,忙往门口去迎客。鞭炮声一直没有停歇,噼里啪啦,空气里充斥着硝烟味,客从漫天烟雾和红色纸屑中走来,扛着花圈,提着香蜡纸草。我蹲在院角,看着这场热闹。没人留意我,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姑娘,在这种场合显得格格不入,又好像理所当然地融入其中。
几个小娃嘻嘻哈哈地往大人腿缝里钻,讨得几声吼骂,挨了几顿打,消停了半晌,他们又开始尖叫嬉闹。等隔得近的鞭炮燃完,几个小娃一拥而上,用脚把鞭子踩熄,捡起没炸开的小鞭炮,拆开后一颗一颗扔着放。我想上前去告诉他们这样玩很危险,但双脚像是插在了地里,怎么也迈不开。一个调皮的女娃,戴着孝帕,扎着羊角辫,脸上两坨高原红,笑起来像年画娃娃。她叫晓漫,我听几个来做客的这样说。我望着晓漫,仿佛预判了她要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吼住,小姑娘就把小鞭炮点了往伙伴帽子里放。“砰——”一声,炸得帽子里的棉花直往外冒,被炸的小娃哇哇大哭。
细娃的尖叫声、哭闹声吵得我有些脑仁疼,直到一个人出现,他们终于安分些。
是马兵,我认得他,好像认识了很久。有多久?具体不记得了。他还是老模样,矮小的个子,有些佝偻,像一颗长歪的枯树。黝黑的皮肤,浓而密的大胡子,乱蓬蓬的,好像要遮住整张脸。他还是带着那两件套,一根磨得油亮的杵路棍,一个鼓鼓囊囊,脏的看不出原色的大蛇皮袋。他向院子里走来,杵着棍,有些跛。孩子们瞬间噤了声。一个领头的大点的哥哥压低声音吓唬梳羊角辫的女娃:“看嘛,还野不野。再搞马兵就来把你捉去,装袋子里背走!”女娃果然扁了嘴,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缩,不敢再动。
大人们也发现了他,几个人边嗑着瓜子,边小声嘀咕。“他浪门来了?”“晓得他的,一个癫子,莫管他。”戏谑几句后,他们又扯起别的散白。对这样一个智力不全的人,大家一向是漠视的,兴致高的时候同他讲几句话,惹下他;兴致不高的时候,遇到了都绕道走。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烧坏了脑子,家里又穷,没钱治,最后就成这副样子。
马兵拄着棍,慢慢蹭到灵堂外面,离那喧闹的酒席远些,靠着院墙根蹲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堂屋那口黑棺材,像透过棺材望着很远的地方。堂屋里打花锣鼓的师傅围着棺材坐下,开始了一场绝伦的“演出”。大家沉浸在师傅的歌声、乐声里,没人再注意马兵。只有我,看着他溜到了堂屋里,蹲在角落,痴痴望着师傅们。不由自主地,我也走进堂屋,找了个不打扰人的角落,好奇马兵要干啥。
过了一会儿,他喉咙里发出点不成调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竟是在哼唱。调子很老,带着山里人特有的高亢和苍凉,词儿含混不清,声音却压过了乱哄哄的锣鼓和喧哗,有那么点意思。两个帮忙端菜的中年汉子停了脚步,互相递了个眼色,脸上带着点嘲弄又惊讶的笑意:“耶,马兵儿还会唱这个?”“你莫讲,嚎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有点哈数!”两人对视一笑,又干起了自己的事。
玉香从灶屋里走出来,手上端着刚箜好洋芋饭。过世的是玉香的丈夫,不过她倒没显出多大的悲伤,本才五十多岁,满脸却都是汗水淌出的冲积扇,一块一块的,深深浅浅。她早就瞄见了马兵,见他没捣乱,便也不管他。不过这会儿听见他在唱歌,玉香脚步顿了顿,望了他两眼,没说话。等忙过一阵,她擦了擦油滋滋的手,从贴身的旧布褂子里摸索出几张票子,走到马兵跟前,把一张稍新一点的五十块塞到他手里。“帮忙的人情钱,拿起,他们都有。”玉香开口说了句。
马兵捏着那绿票子,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得死紧,一个劲摇头,胡子也跟着抖。他好像不认识那数字“50”,浑浊的眼睛看着玉香,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头,固执地比划着,嘴里含糊地嘟囔:“不要,这不是钱!二……二十……要二……十……”
玉香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把五十块拿回来,换了两张十块的给他。“来,二十。”马兵一把抢过,盯着纸币开始鉴别,确认无误后,才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傻呵呵地望着玉香笑。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张二十块折好,塞进破衣服最里层的口袋,拿手按了按,怕钱掉出来。
玉香走了,又没人再管他。我摸了下衣袋,向来不带现金的我这时也期待着能掏出一两张纸币。很遗憾,并没有。锣鼓还在敲,酒也还在喝。马兵什么时候走的,无人在意。
(二)
第二天送葬,下了点毛毛雨,山路更加泥泞。队伍抬着棺材往山上走,唢呐开道,纸钱撒了一路。走到半道,路边摆着一个崭新的、扎得不算精致的花圈,白色的纸条上还沾了点稀泥。帮忙的人面面相觑。谁送的?玉香看了眼那花圈,又瞧了瞧队伍后面远远跟着的那个拄着棍、背着蛇皮袋的模糊身影,没说话,只是让亲戚把花圈拿上,示意抬棺的继续走。
晓漫攥着玉香的衣角,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大包纸钱。
她问玉香,“奶奶,爷爷去哪里啦?”
“爷爷回他妈妈屋了。”
“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他想跟妈妈住一起。”
“那我也要去。”
玉香没再回答,晓漫也没再问。
丧事办完,酒席散了。热闹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死一样的寂静。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没急着走,他们聚在堂屋里,门窗紧关着,生怕外人听到他们的话。好奇怪,他们没把我当外人。我坐在堂屋角落,给晓漫剥糖果吃,听他们吵得热火朝天。
“席是我跟二哥办的,那人情钱大姐肯定不能要。”
“爹那几十亩地也没人种了,很值点钱。”
“娘怎么办,总不能光靠我一家人养啊,我还有两个娃要养,日子不好过哦。”
“城里开销有多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把姑娘都放屋里了,哪里还能把娘带去。”
屋里讨论的女主角此时坐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大山,好大的山,一重又一重。她身下坐的板凳还是嫁过来的时候娘家带的嫁妆。三十多年了,摇摇晃晃的,却还能用。思绪被一声牛叫拉回,玉香望着旁边圈里的牛,牛也望着她,相视一笑。好多年了哦,牛老了,犁耙锈了,田埂却还在那里。
儿子儿媳们分完了钱,带着各自的不满和算计,像归巢的乌鸦,扑棱棱地飞回了他们在城里的家。空荡荡的老屋,只剩下玉香和晓漫。小丫头还不懂什么叫冷清,只觉得没人跟她抢糖吃了挺好。
我帮着玉香打扫着堂屋的卫生。她应是太累了,手撑着桌子,佝着腰,咳了好几声。喘过来气后,她望着我笑,好慈祥,像我的亲奶奶一样:“姑娘,谢谢你哦。”
“奶奶,你愿意跟我走不,不在这了,我以后养你撒。”我没忍住,说了心里话。
玉香被我的话逗得哈哈笑,笑完了,她大口吸了几口气,摇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谢谢你哦,姑娘,你是个好丫头。我啊,一辈子就在这里了。有我孙姑娘一起,多好。”
我没再劝。算了算,我呆在这的日子也不多了,于是,我决定好好陪陪玉香和晓漫。
(三)
带着晓漫,在桥头的小卖部帮玉香买东西的时候,我听着老板娘和几个老婆婆扯白,讲起马兵。
说是吃酒那天,马兵拿着玉香给的二十块钱,跑去镇上唯一卖丧葬用品的小店,非要买花圈。店家看他那样,起初不肯,他急得直比划,嘴里呜呜啦啦。大抵是大哥嫌他烦,又看他确实攥着钱,才卖了个最便宜的给他。他就一个人,这么小个个子,硬是把那花圈扛了好几里山路,放在了送葬必经的路边,中间还摔了几跟头。剩下的钱,他拿去买了小半瓶劣质的苞谷酒。没自己喝,他跑去了更偏远的山窝窝里,一个快塌了的破棚。里面住着他老迈的父亲。他把酒塞给父亲,自己蹲在窝棚门口,他望着山外云雾缭绕的方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马兵有父亲?我听着婆婆们热火朝天地讲,忍不住惊呼一声。“是啊,马兵的妈在他好小的时候就改嫁了,再没回来。唉,也是造孽哦。”
我听完有些恍惚,懵懵地,牵着晓漫往屋里走,一进屋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玉香。晓漫被吓得哇哇大哭,我连忙叫隔壁邻居帮忙,七手八脚地把玉香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卫生院有什么真本事?医生诊了半天没得出个结果,只说是感冒咳很了,有可能是肺炎,让送去县里的医院。
我早该注意到的,这几天她一直在咳嗽,起初是晚上咳,慢慢地,白天也咳起来。咳得狠了,整个佝偻的身子都在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转到了县里的医院,电话也打到城里儿子女儿们那里,大伙儿都来了。大家都没想到,刚来玉香就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我隔着小窗望着里面,玉香躺在惨白的病床上,闭着眼,手上扎着针。好小的手啊,好粗的针啊,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干瘪的血管,淌过我的脸颊。
焦急的等待,好漫长。终于,诊断有了结果。医生说她已经是白肺,再咳嗽,肺部气管随时可能炸裂,有生命危险。
“那要怎么治疗呢?”二儿子问。
“随时可能要动手术,哪根炸了堵哪根!”
他松了口气,“能治就好!医生,那这费用......?”
“费用就有点高了,一次估计是千把块左右。分情况,看严重程度。”
顿时,鸦雀无声。
“医生,那手术堵了这根血管,下次咳嗽了又可能炸另一根血管。这肺上千千万万根血管,怎么能堵得完啊。”
“现实情况确实是这样,这就看你们家属怎么选择了。病人的情况还是比较危急,你们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大家陷入了沉默。大女儿听完后默默流泪。小儿子思索了一会儿,说到:“哥,姐。我决定不治疗了。这种手术是白费力气的,这根炸了,治好了,下一根还是会炸,有一百万也治不好这病啊,娘也跟着受罪。算了算了。”
二儿子望着弟弟,气冲冲的:“你说什么?不治了?你是人吗?这是你妈,你讲不治了就不治了?爹留下的钱你拿了大头,这时候你不该出?”
“放屁!那钱是分家产的!娘看病是大家的事!你愿意治你就自己出钱!我不同意治,我是不得出钱的!”
“好!我也是看清你了,你不治是吧,那妈的户口就落在我的名下,你也别想要到她一分田土!”
两人吵得面目狰狞、唾沫横飞。我看着他们,好似看了一场闹剧。小儿子果真不治了,这天以后,他也再没来过。
菩萨保佑,玉香动了一次手术后竟然转好了,精气神也足了些。在医院呆了个把月后,玉香出了院。二儿子开车把她送回了老家。一场大病后玉香眼见着瘦脱了形,她咳嗽没好利索,人变得更沉默了,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望着大山出神。
二儿子决定过段时间就把晓漫接去城里上学,我也快准备走了,玉香马上要过上一个人的日子。舍得我不,我问她。有啥舍不得的,你有自己的人生,你要过好它,而不是用来陪我这个老太婆。她故作洒脱。
(四)
不久,村子里迎来一个新鲜词——铁路。要通火车了,这对于贫困山里的百姓来说,可是个大新闻,许多人从未见过那玩意。勘探队来了,红白小旗插满了山坡。轰隆隆的机器日夜不休,墨绿色的山坡扯开一道黄色的疤。
“铁路是干啥的?”晓漫问我。
“铁路啊,跑火车的。你坐在上面就可以走出这片山,去山的那头。你该去看看。”
晓漫没听进去我的话,她还小,不懂。不过马兵倒是听进去了。
那天,大家都在桥口的小卖部边坐着扯白。讲起火车,大家伙都眼里放光。不过,马兵是得知这件事后最兴奋的人。听说火车能载人去往很远的地方,他整天都在打听“铁路修在哪儿?”“你可以带我去坐火车吗?”对于一个疯子说的话,大家都不以为然。小卖部大娘敷衍似的指着铁路修建的方向,只当是说了句玩笑话地告诉他:“喏,那个方向,晓得你去搞么子咯。”
我望着他,莫名生出一阵悲悯。“铁路没修好,你还是别去了哦,少乱跑。”他经过我身边时,我提醒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一样,马兵无视我,嘴里念念叨叨地,好像在盘算他的火车计划。
马兵拄着棍子,天天在工地外围转悠,工人时时刻刻盯着他,吼着他,不让他往工地里面跑。看那些巨大的钢铁“怪兽”,马兵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语气里都是从未有过的激动。他跟人比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学着火车汽笛。他逢人便用他那含糊不清的话说:“坐……火车……找……妈……”大家都觉得马兵最近疯得更厉害了些,可能就是这铁路刺激的,终归没什么大碍,于是,大伙儿敷衍式地应马兵一声,便不再理他。
铁路的桥墩一天天拔高,巨大的基坑像血盆大口。眼看着铁路慢慢建成,大家都激动不已。不过我要走了,看不成铁路通车的样子了。
临走前两天,玉香正在灶屋做饭菜,都是我爱吃的。我突然想起马兵了,一个人老在工地晃悠,又没人搭理他,怪可怜的。征得玉香同意,我去工地喊马兵来家里吃顿饭。在村里这么些天,每每遇到马兵,他都会从兜里掏出一盒很破的烟,给我递烟抽,主动找我搭话。虽然我完全不沾那个,每次还是感谢地接下,然后跟他聊几句话。他聊天的时候完全不想是智力有问题的人,逻辑清晰,甚至胜于我。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兴趣。
马兵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包零食给晓漫。晓漫望他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不过较以前好了许多,她晓得,这是个好人。
在堂屋坐了许久,玉香的菜还没做好。马兵大手一摆:“不吃了不吃了。我要去工地上监工,看他们搞好没。”
“这时候了,人家早下工了。”
“不,我要去。你们吃吧,我要去看看。”
拦都拦不住,马兵非要去。后面两天我忙着收拾行李,在镇上给玉香买家里的用品,免得我走后她一个人跑这么远,所以,我也没在意马兵这个人,后来一直也就没在意过了。
工地上有围栏,但总有疏漏的地方。第二天傍晚,工人发现了马兵那根磨得油亮的杵路棍掉在一个深基坑的边缘。探头下去看,坑底一片狼藉的钢筋水泥块中间,蜷着一个破外衣包裹的、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好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沾满泥浆的破布。
消息传开,没什么波澜,甚至不如玉香住院引起的议论多。大家只是“哦”一声,说句“傻人有傻福,这下也解脱了。”“掉那坑里,怕是连尸体都捞不干净哦。”“都是命哦。”
他的老父亲,几天后也悄无声息地没了。父子俩像山里的两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我也该走了,真的要走了。
(五)
脑袋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好模糊,好模糊。我被一束强光吸入,不想走,它却拉着我走。走过爷爷的葬礼,走过桥头的小卖部,走过老屋的院子,走过县里的医院,走过施工现场......它们变得好小,像电影里的场景,倏然而逝。我往前跑,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羊角辫,高原红,笑嘻嘻地跟我挥手,哦,是晓漫。那个总穿着玉香织的淡黄色毛衣、在葬礼上被吓唬“马兵来捉你”、在空荡老屋独自玩耍的小丫头。
“女士您好!”我是被乘务员叫醒的。
睁开眼时恍恍惚惚,好像梦境。
“我需要检查一下您两位的证件。”
我从包里拿出两张身份证,递给她。
“李玉香和于晓漫是吗。”
“嗯,是的。”
玉香悄悄附在我耳边问我:“漫,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啊。”
“去山的那边。我带你去看看,山的那边是啥。”
我坐上了,带着玉香一起,带着晓漫,那个十五年前的我一起,我们坐着那趟从山沟沟里冲出来的火车,从过去过往未来。车厢里年轻人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们鲜活的脸;带着孩子的母亲轻声细语;几个打工人讨论着近期的工价;跟团旅行的老爷爷老奶奶相谈正欢。
前方,城市的高楼轮廓逐渐清晰。
我转头望,马兵孤寂的背影在暮色沉沉的群山中,凝成一片忧郁、沉重、化不开的的底色。那是尽头,铁路的尽头。
我攥紧了手里那张车票,也握紧了玉香的手。纸片冰凉,手心温暖。
真实姓名:车曼琪
联系地址:华中科技大学韵苑17栋
就读高校:华中科技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