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记载,萱草令人忘忧。
寂静深山中,一支血红色花朵突兀绽放于草木之中,山中幽深死寂,这花朵周围却令人觉得静谧安详。一位老者风尘仆仆跋涉在山中,见这花朵形似萱草开放,却又颜色奇异,便摘下放入背篓……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路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位清秀书生持卷行走在人群中,他生的白净,却是一副愁容不得舒展,路边正摆摊的一名白胡子江湖郎中叫住了他,待那书生走到摊前,他展开了询问。
“我见阁下面容忧愁,可是科举未中?”
“不是。”
“那是家中变故?”
那书生仍旧摇头,见面前老者一脸不解,他索性坐下,与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诉说心中忧愁。
一番阔谈,白胡子郎中才知道这书生忧虑的并非家庭与前程,而是情伤扎根心中难以忍受,不久前他与心上人敞开心扉,却落得关系决绝,对方弃他而去,从此这梦中女子如海中月,镜中花,天涯海角,终生难能一见。
“自那以后我潜心向学,如今贵为进士,前程大好,心中挚爱却离我远去,她家中贫苦,我想救她于水深火热,助她逃离苦海,如今连这机会都没有,我担心她过的不好,又饱受相思之苦,心中更是悲痛。”
说罢他潸然泪下,那老郎中听完神色复杂,一番思索后从衣襟中小心翼翼摸出一血红色花朵,送到书生面前,说“此乃忘忧草,可助你忘却心中伤痛之事。”书生神色气愤,“你欺我不通医术,可我知道这世间哪有奇物能真正令人忘忧呢?”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神色悠然得意。
“多年以前我上山采药,途中偶然见到这朵颜色奇异形似萱草的花朵,我将它摘下带回,取其根部一段煎汤内服,不出三日,我发现自己心旷神怡,心中烦闷消失殆尽,那时我才知道,是这灵草助我忘却了往昔悲痛之事,我便称它忘忧草。如今它又遇到了有缘之人,这忘忧草你便拿去。”
书生将信将疑,接过忘忧草,说,“我不能白要,这草药多少银两?”
“待你真正忘忧,我自会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书生不解,但并未多想。他回到家中,心中暗自思忖,“这忘忧草若真能忘忧,我便能真正放下过去,赴我前程,这样想来,不妨一试。”
当日晚上,书生按照老郎中说的方法取其根部煎汤内服,一口气喝完,他口中微苦,皱着眉头早早上了床睡觉。余下的花朵被他放在床边,悄无声息掉下了一瓣。
那天晚上,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他回到与她一起的那些时光……
街坊邻居都热情的串着门,听说附近搬来了户新人家,说是为了赶考搬的近了些。他在家中捧着一本《春秋》读得两耳不闻窗外事,母亲从门外进来,一脸新奇的说“邻里来了户新人家,虽家中贫寒,那女子倒是生的俊俏。”说罢她带着试探的眼神看着书生,书生摇摇头“您又来了,什么事情都等我中举后再说吧,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些琐碎之事。”
书生就这样一头扎进书海,日出日落,这样枯燥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那日清晨,似红线拨动牵起两人的宿命,书生捧卷准备到屋外乘着春日风光大好苦背四书,刚踏出门就看到邻家那女子已先他一步在外专心诵读。那女子身段婀娜,气质脱俗,乌发及腰如瀑,她的脸上并无胭脂,却是肤如凝脂,晶莹剔透,脸颊上微微的瑕疵更别添一番朴素的韵味,那双眼睛如奇世珍玉富有灵气,纯澈的眼神仿佛湖泊,让人不禁沉沦其中。这一见便令他堕入情海,书生痴痴的望着她,一时失了礼仪。女子回头,四目相对,书生这才恍若隔世,收回了目光。而女子看见书生那痴痴的眼神后并未害羞,却是多了一份新奇,默默留意起了这个奇怪的书生。
之后几天两人似乎约定好了般在屋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但互相都不敢迈出相识的第一步。又是几日。
春日里阳光似乎都是懒洋洋的,书生在院子里搭了把椅子,慵懒的躺在上面,闭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背着书,“辅车相依……辅车相依……”
“唇亡齿寒。”
不知何时那女子已站在了他旁边,看着书生支支吾吾,不禁说出了下一句。书生抬头看见是她连忙坐了起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一脸尴尬的应付道,“是,是。”
“初次相识,我叫吴忧。”
女子自信大方,倒是书生却羞红了脸,两人之间短暂的缘分也至此开始。自那以后两人常常一起讨论学术,闲时也聊聊家常,不知不觉已然习惯对方陪伴。
夕阳西下,书生坐在椅子上看吴忧在他面前大谈当朝政治,又气宇轩昂讲着自己的雄伟抱负,远大理想,朝廷贪官在她的添油加醋下落得十恶不赦,漫漫前程路在她的形容下显得熠熠生辉。书生发现她不仅面容姣好,更是志存高远,来日定当能做出一番伟业。
淅淅沥沥的雨天,书生得了风寒卧病不起,母亲外出寻医暂不得回。吴忧听闻连忙来到书生家中日夜在床边服侍,为他煎药,为他敷上毛巾,在深夜为他盖好被褥,在他被噩梦吓得胡言乱语时握紧他的手,轻轻的告诉他“有我在,不用害怕。”待医生来到家中,他的病已然好转许多。书生感动至极,他发现她温柔细腻,聪慧贤淑。
夏天凉爽的傍晚,他和吴忧来到集市闲逛,一路走马观花,路边摊贩的商品琳琅满目。一块翡翠看着崭新,一名女子过来一眼就相中了它,可这摊贩却满嘴胡言狮子大开口,声称是传家珍宝,一要就是天价。吴忧一听便气势汹汹赶了过来,“胡说!”街上人来人往,一听有热闹便聚在了一堆,吴忧却是神情自若,拿起翡翠掂量一番,道“真翡翠的颜色分布不均匀,深浅不一,而你这翡翠不仅颜色均匀而且呆板模糊,且重量过轻同玻璃无异。”说罢她又取出水壶倒了些许在壶盖,又小心翼翼倒了一滴在翡翠上。“若水滴在真翡翠,则凝而不散,形成小圆团,而现在这水滴一滴上去便分散了。”她顿了顿,眼神尖锐盯着那摊贩,质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至此那摊贩哑口无言,以真实市场价将翡翠卖给了女子。书生站在一旁,看的不禁暗暗叫好。他发现她才智过人,且勇敢仗义。
书生自然是对吴忧暗生情愫,可吴忧只当书生是不可多得的挚友,一场由情感酿成悲剧就这样产生了,这悲剧随着时间发酵,愈发令人痛苦。
又是普通而平凡的一天,黄昏,余晖残留天际,云彩被烧的通透,房屋参差排列,炊烟袅袅,飘来饭菜香气,冠者日落而息,孩童于田野嬉戏。书生伫立在家门口,手里紧握着一枚鸳鸯玉佩,踌躇不前,就这样一直到天空变得深蓝,他顺着门框慢慢蹲在地下,低下头扶额苦思,到底怎样的话语才能让她接受呢。正想着,面前光亮突然被遮挡,书生抬头,又是四目相对,吴忧叉着腰站在他面前,一脸不解“你在干什么?”他连忙起身,慌张之下伸出手中的玉佩,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吴忧见他脸色羞红,眼神躲闪,更是想把贴身的玉佩送给自己,立马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但碍于两人间这么久的情谊,她佯装不解“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你的玉佩我怎么能要呢?”书生愚钝,并没有明白她什么意思,但告白的话语又实在难以说出口,“你……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从小佩戴的玉佩,你收下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吴忧摇摇头,眼中难掩失望,她本想维系两人的关系,但如今对方话语已然挑明,继续相处只剩尴尬,她看了他一眼,转身毅然走去,剩下他伸出的手晾在空中。
书生愕然,他想追上去却又没有勇气,只能失魂落魄的看着心上女子逐渐远去。却不知,那是两人最后一面。他强忍着伤悲,回屋又一头扎进了书海。
书生的母亲感觉他最近似乎更加刻苦了,经常挑灯夜读,甚至通宵达旦,听说新搬来那户人家因为承担不起屋租又搬走了,走的很突然也没有事先通知谁。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夜苦读,不见天日,仿佛她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就是有时会突然想到,原来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意思了,她那天来找我,或许是要我帮忙,不想搬走呢。她往后又会和谁相识,又会和谁亲密,又会和谁厮守终身呢。
转眼又是一春,书生高中进士。却心中茫然,如今他前程大好,无需担忧,不禁又思念起故人,仿佛伤口结痂已久又重新撕裂开来,他越想越是悲痛,越想越是后悔。
他眼角垂下泪滴,哭的愈发伤心,呜咽声因为呼吸不通畅而断断续续,蓦的,他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是又梦见了她,不过这个梦似乎特别漫长,仿佛又真实经历了一遍,但记忆却模模糊糊,想不起梦中发生了什么。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自从那晚过后,书生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天神清气爽,大有意气风发之感,各处的人登门祝贺,他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在长安最大的酒楼大办宴席。又是几日过去,这几天晚上书生都会做几个奇怪而又漫长的梦,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梦见了什么,但他没怎么在意,只当是喜事临头太过兴奋。
宴席如期而至,书生今天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请来许多亲朋好友,甚至有许多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大家众星捧月般挨个来敬酒祝贺,生怕谁会先自己一步巴结到这位进士。但书生不知怎么,情绪不怎么高涨,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宴会不过如此,普通至极,就像平常在家中吃的一顿普普通通的饭。他觉得奇怪,他平日里几乎没有朋友,每日与书相伴,日子过的冷冷清清,今天这么热闹的场景,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他努力想,努力想,突然发现那些一个人默默努力,忍着孤独,耐着枯燥的痛苦,如今再也想不起半分,那些独自熬过的漫长岁月,在记忆中越发模糊,可他之前明明很想名震长安,受万人敬仰啊。他看着眼前人声鼎沸,想提起兴趣,可实在无感,只好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离席。
书生回到家中,看着床头鲜红的花瓣,心中顿感不妙,可他实在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离奇的事情,不敢妄下定义。
翌日,他取出银两交给家中仆人,让她去市集买来上好的酒菜,说是要在家中单独与母亲和姊妹们共庆喜事。书生信心满满,他幼时家境贫寒,经常食不果腹,家中几个姊妹为求生计到有钱人家去当了佣人。如今终于迎来出头之日,他心中期待着与家人团聚。
晌午,一桌好酒好菜已摆上桌,放眼望去尽是山珍海味,令人垂涎欲滴。母亲欣喜的坐在家中,几个姊妹也坐着马车到来,很快大家上了桌,合家团圆,甚是欢乐。大家其乐融融的聊着家常,忆苦思甜。可唯一不对劲的,就是书生,他心中诧异,在这样美满的时刻,他仍旧感受不到幸福,甚至是一丝开心。他看着眼前的母亲,突然觉得她就是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他看着众姊妹,突然 觉得他们就是从小干苦力,胸无点墨的俗人,和这些人聚在一起,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母亲看出了他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便拉着他说道“想起你小时候哇,总是吵吵着以后要当大官,要报效朝廷名垂千古,可那时候我这娘亲当的不称职啊,总带着你们受冻挨饿,连书都没钱买,害你受了多少苦啊,现在好了,你高中进士,我们家中也渐渐好起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啦。”说罢母亲笑得慈祥,眼中难掩欢喜。
“娘,那些我好像都忘了。”书生面色铁青。
“忘了?”母亲尴尬的看了一眼众姊妹,以为是儿子不满自己提起过往的狼狈,连忙改口道“忘了好哇,忘了好哇。那些苦日子都忘掉,才能过的开开心心的,呵呵呵……”
“忘记痛苦,幸福也显得不过如此。”
说罢书生放下碗筷自顾自走进了房间,留下众人尴尬地守着残局。
坐在房间,他突然感觉难耐万分,他想去干点什么,却再没事物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的情绪仿佛是一潭死水般,没有任何波澜。他只好控制住自己不再想什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这样过了几日,书生每天百无聊赖,到处找东西打发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过往似乎在逐渐消逝,记忆里那些痛苦愈发模糊,他对幸福愈发无感。母亲也察觉到了这些天来他的郁郁寡欢,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一个让儿子开心的方法。
傍晚,饭桌上飘来迷人的香气,书生顿时被吸引过来,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砂锅,锅中盛满了鲜嫩的羊肉,汤中泛着点点油花,又点缀着翠绿的葱段,香菇与羊肉的结合更加相得益彰,香味醇厚而清新。“山煮羊?娘,你今天怎么想起费工夫给我做这道菜了?”母亲看着儿子被吸引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看着别人家吃山煮羊馋坏了,老吵着要吃这道菜,这十几年过去了,也没给你做过几次。”书生罕见的有了笑意,立马坐在桌上拿起筷子把肉夹着送进了嘴里。母亲则笑脸盈盈的看着儿子大快朵颐。
“这可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菜了,有时候你厚着脸皮去别人家乘饭吃到了几块羊肉,能开心好几天呢!”
书生似乎想到什么,平静的脸色蓦然阴沉起来,“吃羊肉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
母亲被他问的不知所措,慌张道“对……对啊。”
书生这才恍然发现,自己早已忘了童年因穷困而受的那些肌肤之苦,如今富足的生活,已然变得乏味。他不敢相信的摇了摇头,“原来以前以为最开心的事,也不过如此。”说完便冲进了房间。
“为什么?为什么?”书生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越痛苦我越是想不起来,为什么?”
他彻底失态了,这些天的压抑在此刻终于爆发,他沉闷太久了,他想尽方法也不能再次体会幸福的滋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枯燥,都是那么煎熬,他看着自己的生活,他不懂平淡的意义,似乎再没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于是崩溃,于是大哭,他倒在地下打着滚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突然他怀里的玉佩掉了出来,摔在地下清脆作响,变成了几块碎片,书生哭得眼前发黑,双手颤抖着将几块碎片捧了起来。
“她……她到底是谁啊,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
小时候书生最喜欢干的活就是打水,他把木桶丢进井里,然后一圈一圈转动摇柄,他觉得特别好玩。长大后搬了家,他再没去过后院的那个井口,但今天他特地回到了以前的老房子,小时候觉得后院特别大,可以容他撒欢的跑,现在看来也就是一块小草坪,小时候觉得井口也很大,把脑袋伸进去,好像在凝视着深渊。如今又回到这,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正在凝视着他,他轻轻把那个小孩抱在一边,站上井沿,纵身一跃,堕入了无尽深渊。
白胡子郎中也来参加了书生的葬礼,他偷偷走进书生的房间,拿起掉下的那枚花瓣缓缓含进了嘴里。
“痛苦才是幸福的根源啊,这世间万物,众生百态,终于能让我再享受一番。书生,你的生命只剩下空壳,而我的死亡遥遥无期,这痛苦的精彩,就让我来代替你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