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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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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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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呢喃些什么

中秋节前后是秦岭淮河一线农忙的时节,也是秋虫们尽情展露歌喉的时候。以蟋蟀、蝼蛄为代表的“田园歌手”纷纷登场,在田埂地角,在砖石缝隙,长一声、短一声地浅吟低唱着,好像在为农民的辛勤劳作演奏背景音乐。至于它们唱些什么,呢喃些什么,由于语言沟通存在障碍,无从知晓。多年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秋天最动听、最具诗意的序曲。

其实,“秋虫”是一个比较笼统的称呼,而这些小生灵,却成了季节的天然歌者。蟋蟀,无疑是这盛大秋日合唱团中当仁不让的领唱。

《古今注》有载:“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乃鸣。”这些被称为“吟蛩”的小精灵,身披褐甲,安营扎寨于砖石缝下、土穴草丛。天气微凉,它们便随时随地“开唱”,颇有几分文艺范儿。蟋蟀一唱,秋天的韵味便再也藏不住了。不管是被唤作促织、蛐蛐,还是夜鸣虫、将军虫,名字里似乎都沉淀着人们长久的期待,虫儿们“唧唧”“瞿瞿”的鸣声,千百年来不停地叩击着诗人们的心弦,于是就被点化成了季节的使者,甚至成了寄托情思的载体。其鸣声虽是生物本能的表达,但却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张仲素“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的彻夜虫鸣,便浸透思妇寒衣未寄的殷殷焦灼;而杜甫笔下秋虫的短促鸣叫,则是凝结了人生飘零、时光倏忽的沉重叹息。于是,思妇的焦灼,游子的叹息,纷纷在这秋虫的鸣声里找到了“共鸣箱”。虫鸣本无意,奈何人多情,这卑微的生命小调,竟成了人间悲欢的悠远回响。

秋虫的合唱队伍里,亦不缺乏和音歌手。蝼蛄于地下潜行,发出低沉的嗡鸣,并与蟋蟀清亮的声调在秋夜里共鸣。民间所谓“蝼蛄蟋蟀叫,各唱各的调”,有时也未必全然正确,有时甚至琴瑟相和,同频共振。纺织娘的“织、织、织”声,宛如小纺车转动的轻响;金蛉子体型微小,鸣声却如铃铛般清脆,在静夜里格外空灵,恍然洒落一地的碎银;蝈蝈“括括括”的鸣唱,音色浑厚响亮,常被人捉入精巧笼中,悬于檐下,作秋日闲趣。待到秋意更深,寒蝉才姗姗加入这秋之末章,但其声已无夏日之激越飞扬,凄切低徊。这些高低错落的声线,织就了秋夜最细腻的乐章。为了音画效果,合唱团还会邀请萤火虫伴舞,为如水的秋夜添上一抹梦幻之色。

习习秋风送来阵阵虫鸣,在农人耳中,这就是庄稼丰产的“催化剂”。乡野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秋虫的鸣声是为庄稼准备的“胎教音乐”,那合奏的“农田交响乐”,或许真的能够起到催动果实孕育的效果。我听后不禁莞尔,暗忖:或许另有深意吧!俗语云“促织鸣,懒妇惊”,蟋蟀的“瞿瞿声”是在催促妇女们缝制冬衣了。如此看来,这虫鸣不仅牵动文思农事,而且还潜入市井巷陌,早就演化为世俗之趣。据说,唐宋以降,斗蟋之风渐起。及至南宋,权臣贾似道更著有《促织经》一书。从此,这“草根歌手”摇身一变,成了沙场角斗的“将军虫”。昔日“征衣未寄莫飞霜”的牵绊,那曾令杜甫闻声感喟的飘零,便在市井的喧嚣与“三二十万钱购一枚”的浮华交易中,渐渐模糊了本相。秋虫的清音,也难免沾染了尘世的纷扰,映照出人世的百态。然而,当浮华散尽,喧嚣沉淀,秋虫最本真的声音,却依然在田垄间萦回。

秋意渐深的季节,我曾穿行于故园的田间地头,在夜色朦胧中谛听秋虫合鸣。纵然生物学家早已窥见其鸣唱与秋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但在我听来,那起伏的声浪,更像是大地本身在季节更迭时,难以平复的心跳律动,或者就是秋虫用声调在测量季节的体温。据说,聆听秋虫鸣叫能降低压力激素,这已被现代科学研究所证明。在日本“森林浴”疗法里,秋虫之声被郑重纳入自然的疗愈体系。更令人惊叹的是,蟋蟀精妙的听觉结构,竟为人类助听器的设计提供了仿生学的灵感。这微小的生命,其构造之巧已令人称奇,而其鸣声又能穿越物种,与人心共鸣。它小小的躯壳里,仿佛蕴藏着自然造化的无穷奥秘。

不过我知道,大多数秋虫的生命比较短暂,成虫往往仅存活数周时间。及至薄霜初凝,它们便如朝露般消失在晨曦之中,只留下几不可闻的振翅微响,化作薄翼般透明的挽歌。秋虫虽微,其鸣如诗,那是物种延续的本能呼唤,也是人类感知自然节律、寄托情感的一种载体。那些执着的歌吟,也许是生命本能不屈的抗争,或是向世界宣告生命存在的宣言。有时,我伫立在月色迷离的田野上,望着远处农舍的灯火渐次熄灭,听秋虫的絮语渐次稀疏下来,仿佛天地间唯我一人独聆。心中那些被虫声唤醒又悬置于虚空的思绪,也随着秋虫的最后一声低鸣,迷失在季节悠长的叹息里。

秋虫究竟呢喃些什么?那亘古的吟唱,是生命本能的不息流淌,不经意间汇入了人类情感的江河;它更是季节流转的天然音响,在记忆深处刻下深深浅浅的音符。当寒蝉低徊、促织夜鸣,我们听到的,又何尝不是自然与人文在时间长河中交织的一曲永恒回响?虫鸣虽歇于霜风,却已在泥土中埋下明年的乐章,我静候着那下一乐章的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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