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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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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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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言只语里的微光

日前,友人发来一篇网文,言辞恳切地附言“敬请指教”。我暗自思忖,寻常网文不过两三千字,茶余饭后便可览毕,遂欣然应诺。岂知点开页面,竟是煌煌万言,字字密集如蚁阵排兵。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读了三五屏,只觉眼前字句虚浮游走,心神愈发涣散,只好败下阵来,索性关掉页面,落荒而逃。

此情此景,让我顿生感慨:平生最怕的,便是这等连篇累牍、漫无涯际的长篇大论。倘若一二句话便能点破的玄机,何苦要铺陈万语千言,让读者在文字迷宫里兜兜转转?于我而言,那“片言只语”中藏着的微光,远比文山墨海更能抓住人心,不拖沓,不冗余,一两句便抵得上千言万语。

片言只语的妙处,古已有之。晋人陆机曾言:“片言只字,不关其间;事踪笔迹,皆可推校。”此句虽为自辩之辞,却无意间道尽了零珠碎玉般短章的魅力:寥寥数字,亦能承载清晰的意涵。细品中华文脉,其间始终流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气质:一者是“片言只语”所承载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如画中留白、弦外余音;二者则是“长篇累牍”背负的沉甸甸使命,仿佛非汗牛充栋的篇幅,不足以完整载道、透彻明理。然而,文字的分量,果真与篇幅的长短成正比吗?答案恐怕未必。

南宋道人白玉蟾有偈语云:“一言半句便通玄,何必丹经千万篇。”我深以为然。这位道教南宗祖师,于千年前便点破修行的关键所在:悟道贵在心神领会,若已得“鱼”,何须再守着浩瀚的文山字海?那“千万篇”丹经道书,固然凝聚前贤心血,可若只知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而忽略了内心的澄明与体悟,便如同熟记了菜谱的万般花样,却从未亲手下厨,终究也尝不到那口至味的鲜香。文字本是渡河之筏,既已登岸,便该舍筏前行;若一味贪恋舟楫的华美,背着它赶路,岂非愚钝?

白玉蟾此言,早已超越道家修持的范畴,直指人们与文字、与知识,乃至与世界相处之道。而今时代,不正是“丹经千万篇”的真实写照?知识爆炸,信息洪流,每时每刻皆有浩如烟海的篇章、报告、书籍倾泻而出。人们埋首于连篇累牍之中,沉溺于万言长文之内,渐生错觉:似乎占有文字越多,便越显渊博,越感充实。然而,在林林总总的诸多文字中,有多少是真正点亮心灯、照见前路的“通玄”之语?很大一部分,不过是思想的冗余、信息的泡沫,徒然耗费光阴与心神?更有甚者,许多同质化的文字形同鸡肋,连勉强慰藉心灵的 “鸡汤”都算不上。这并非否定知识积累本身,而是反对那种“只重堆积、不重消化,只图数量、不求实效”的倾向。毕竟,装得满的是脑子,装不下的是智慧。

当然,我们也无需全盘否定长篇的价值。对于文章的体系与深度,理应给予足够重视:某些精微的义理、复杂的叙事,的确需要一定的篇幅才能从容铺展,将逻辑说透、将情感写深;先贤留下的那些皇皇巨著,也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厚重与分量,值得后人反复研读。真正应当警惕的,是那种“以量取胜、以繁为美”的思维惯性,是那种用文字的浮夸掩盖思想贫瘠的虚浮文风。古有“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的讥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至于核心要义,早已在冗长的铺垫中荡然无存。这样的教训,在今日更应引以为戒。

那些流传千年的,从来不是长篇大论,而是那几句戳中人心的片言只语。故而,我会更加珍视那些片言只语里的微光。它们或许是古籍中随手翻到的一句箴言,或许是身边那些师长随口的一句点拨,又或许只是寻常日子里,对一花一草、一饮一啄的刹那感悟。它们零散如星,不成体系,却往往能如电光石火一般,照彻人们心底的迷雾。孔子厄于陈蔡,断粮多日却仍弦歌不辍,一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便将君子的人格坚守与小人的穷途失态清晰划分,字字千钧;太史公记屈原,于江畔写渔父问“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又写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决绝,形成鲜明对照,片语之间,两种人生态度截然分明,千载之下仍令人沉吟动容,心生敬畏。这些文字虽非长篇大论,却比许多鸿篇巨制更加深刻地镌刻在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中,代代相传。

在这信息喧嚣、人心浮躁的尘世里,我愿做一个在片言只语中且悟且行的人。学着为自己的认知做减法:滤去那些冗长、浮泛、人云亦云的噪音,用心捕捉、细细咀嚼那些真正有筋骨、有韵味、有温度的只言片语。这并非思想的懒惰,恰恰是更审慎的汲取、更专注的凝练。如同淘金者俯身河底,千淘万漉,只为淘得那一点闪耀着真理光芒的真金。

人生漫漫,且行且悟。行路时,用所思所悟照亮脚下的坎坷;求索时,以坚实的步履印证心中的真知。以简驭繁,让思想在简洁中趋于深邃,让生命在践行中得以丰盈。如此,纵使此生与“鸿篇巨制”的梦想遥遥无期,也能在这片言只语的光影交错间,觅得几分通透与自在,也不枉与文字的这场因缘际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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