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去西安。
入夜,遇见一轮异常明亮的月。
起初我以为路灯,并未在意。于路边行走间,只觉得西安的路灯似有些太过敞亮,让本该含蓄的夜晚美得张扬。暗讶之中,我一抬头,才发觉那是一轮月亮。明亮浑圆,光辉耀眼,高挂于遥遥的天空之上,几近垂直地面。那会天空墨蓝无云,它因而自如绽放,往下,散出如瀑般倾泄飞流的光。
一时间,恍惚中有一分错觉。如那时空忽然改变,斗转星移,人已入了诗中世界。心潮悠悠翻涌。我看着其上缓缓浮出一个词,它如一粒明亮灯火照亮世间。夜色之下,这里宫墙大寺,宝塔琉璃,分明就是长安。长安城。而那个词,在其上镌刻,如浮雕,如映照,如吟诵,如点睛,便是——长安的月光。
自此,照彻长安城的一片月光,施施然升起,成为这一片夜空之主。
它高居穹顶,点亮星辰,呼风舒云,睥睨人间。以皓月光辉拥三秦大地入怀,自身又兼具清雅之美,姿容俏丽,白而明媚,高悬在这盛世的夜空里中,遥远俯瞰。
尘世间,此刻正人声鼎沸,不熄的长夜已然开始。西安城,随着入夜,古今边界早已模糊。不过须臾功夫,长安城的一辆辆车马便疾驰驶过,三三两两公子丽人,均是盛装出行。他们此行,去的是盛世的大唐。那个有几代明主,太宗、高宗、武后、玄宗的大唐;有几代名臣,尉迟敬德、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的大唐。盛世之下,整座长安如披锦绣,歌舞华章,此间唱和,彼端交响。
我漫行其间,穿着一身卫衣长裤,顿时便有了乱入之感。这可是长安呵!女子衣着华美不少,她们手拿圆扇,半张扇面遮脸,眉目含笑,扇柄流苏垂落,随风轻摇曳;男儿穿一身古装也颇多,他们却是挺胸昂首,大步前行,或腰中别着短剑,或手中拿着折扇,颇像那大唐才子们结伴出游。他们见我,也不招呼,仿佛我这现代衣物在他们眼中,已是见怪不怪。倒也正常,当时长安,街市上也常有番邦人士走过,无不是奇装异服,与中土颇为不同。番邦来人里,有朝贡的,有经商的,有求官的,有做工的,有突厥人,波斯人,大食人、粟特人等,还有权贵热衷买卖的昆仑奴、新罗婢与菩萨蛮。一座长安城,四方云集,包罗万象。太宗皇帝更以“天可汗”之名,威加海内,四夷宾服。
至开元年间,大唐富庶更甚,普通人家多也饱暖无忧,便有一行禅师等博学之士,开始将目光投向宇宙。宇宙虽无穷,人尚不能尽知,但这些天文学的先行者,依然从中发现了许多规律。通过观察日、月、星,一行禅师与另一位工程专家梁令瓒共同制造了一架“黄道游仪”,由此观测出恒星位置的变化情况。白天的日光,夜晚的月光与星光,在枯燥的天文探索中,激发了他们认知天象的本质,后人也因此得以获得先知。前人和后人,在某些夜晚,同观星象之际,氤氲云层之上的那片月光,便是今古相互照耀的密码。前人可以解锁,后人依旧可以解锁,或许还能看到辉煌宫殿更深的秘境。我看着月缓缓平移,有时与一群星邂逅,有时与另一群星追逐,它们随斗转星移,常变化万千。要参透其中的规律是极不容易的,愈发让我佩服千年前的观星者。我知道在那些蒙昧中探索的年月,照亮他们整片天空的,点燃了天文学火焰的,也是长安的月光。
那个夜晚,西安城中我不断行走,看今朝也看古时。目光总是匆匆忙忙,看物不暇,唯有在它散溢无主的时间,月光悄悄来了,自云间而下,频频与我对望。
我看向月光,月忽而明亮,忽而晦暗,忽而躲闪,像是某种情绪于云间流转。继而又让我难以分清,似乎有时,它是西安的月光,似乎有时,它又转换成长安的月光。
车如流水的街道上,我仰头看,月从远端的高楼边出现了,浑圆,像是楼旁的灯盏,这是西安的月光。地铁站的出口,我仰头,看见月从另一方未曾料到的位置现身,那块原本灰暗的空寂天幕,因而生出光的亮泽,这也是西安的月光。
伫立西安城中的大慈恩寺,四周红墙高企,环绕着灯光雕琢的大雁塔,灯光打到红墙上,有如清晨红霞照影的半边天。高墙旁,身着华服的丽人正企身拍照,顾盼间眉目曼妙,身后是灯光打出的硕大满月投影,中间为正楷“长安”二字。那一轮真正的月,却从高墙上的枝桠间出现,似要同凑一番人间的热闹,这是长安的月光。
不夜城中阵阵喧嚣传来,五陵少年们蜂拥而动,玩兴正浓的年纪,见到有趣的都会叫好。他们正在为立于不倒翁上舞蹈的女孩喝彩,顽皮的月又从牌坊的顶上探出头来,像是也要共赏有趣一幕,这也是长安的月光。
行走千年,玄奘大师已化为数米高的雕塑,依然躬身,保持着毅然,徒步前行的姿态。他的目光看向前方低微处,一半脚下,一半远方,目光的中点,恰好似苦寻一切难题的某种答案。他在求索,月在天上照着。就这么一路走向天竺啊!穿行高山,河流,无人区与荒漠地,古时那是一条没有人走的路,他硬是靠着一双脚,将它走出。而今,世上的路已经渐次清晰,就如他脚下的宽阔马路。马路四通八达,向无尽远方延伸,似乎只要在地球的陆地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能抵达。人的抵达和心的抵达,或许快慢不一,最终却可以殊途同归一处。我想为此拍照,留作私存也作为往后激励。镜头里,月和灯照得一切如同白昼,光华耀眼,相机从任意角度取景,总能拍到一位苦行大师和他身后的灿烂大唐。它们仿佛整体,在月光的黏贴下密不可分。这是长安的月光,同样也是西安的月光。
这一夜,长安,西安,轮番,切换。
月光有如史鉴,没有任何虚妄,能自月下逃脱。最终,我见着那些清的,上浮,融入了天,受世人景仰,那些浊的,下沉,并入了地,为世人踩踏。人活于当世,如我这般昏昏然,悠悠然,平凡快意一生,并非坏事。如大唐不夜城中那两位能言善辩的“房杜”宰相,笑果名满长安,乃至天下,也曰甚好。我们看他们,如同回看一幕千年来传承未绝的历史剧,看今古交融,产生奇妙变化。那些晴朗夜晚,他们在月光下登场,又在月光下谢幕,围者众多,不时有喝彩鼓掌,也有起哄搞怪,平添许多乐趣。千年以前的两位大人,或许也意想不到,千年后会有如此“与民同乐”的奇妙场面。但偌大长安,在夜的月光之下,真正自得快乐又有几人?
盛世夜晚,并非只有歌舞升平,也并非家家户户觥筹交错。入夜宵禁,有些声音寂静下来,有些声音却从寂静中突围开,突兀的惊扰整个长安。诗人李白就此被惊醒,长安城的长夜,失去困倦的他,再也难眠。
月光下,是街坊四邻一阵接一阵的捣衣声。声音细密绵长,又此起彼伏,像极了夏夜那些聒噪的虫声。然而此时不是夏夜,早已入了秋,虫声已寂,天也凉薄。远征的男儿们正待临行,奔赴边疆前线,妻子或母亲们,正在为他们洗衣捣衣,待到晒干装入行囊。之后便是长久远行,也许经年累月都不能归。想那塞外边疆,风沙吹得迷离,最终惹得掉落的,却是遥远家中不舍分别的泪。李太白思此种种,难掩忧伤愁绪,看长安月当空,一曲《子夜吴歌》悄然心中谱成: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声调悠悠又怆然,如人泣兮如人诉。高才如太白,面对世间这诸多无奈,也只能付诸叹息。长安的那些夜晚,月光下,多少人,也在愤懑抒发,或独自叹息呢?
还有王维。在他《陇头吟》里,亦是难以克制相似的情感。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长安城,无数人的梦想之地,寄托着希望,建功封侯的可能。一个个心比天高的少年,总会自信才华横溢,认为飞黄腾达,一日看遍长安花正是以自己为主角,将被后人书写的故事。然而现实长安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又有几人成将帅,几人封列侯?君只见,庙堂笙歌美如画,君不见,失意街头酒浇愁,君不见,黄风沙场无人还。失意和落寞才是长安瑰丽底下的基调,它们撑起了长安城灿若星辰的华美篇章。
夜渐深了,长安城依然不夜,行人喧嚣。
天空之上,那一轮月,依然高悬关中平原之上,静默不语。多少年了,它南瞰秦岭,北俯高原,万千清辉洒下,始终无悲无喜。其实这人间的一切变迁呐,本就与它无关。它不过是这片土地悠久又专注的旁观者,见过古老的长安,也正在见证当下的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