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的雪粒子砸在安康老宅的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算盘。我拖着行李箱拐过祠堂时,远远就看见二叔家烟囱吐出的炊烟被北风撕成缕缕絮状物,空气里飘着蒸年糕的甜香和某种熟悉的酱香味——这气味让我在结冰的石板路上突然驻足,鼻腔里泛起二十年前的酸楚。
推开贴着新门神的朱漆大门,那瓶贵州大曲就立在神龛旁的八仙桌上。蓝白相间的瓷瓶积着薄灰,“贵州茅台酒厂”六个红字已经褪成暧昧的粉,瓶身上1983的字样倒还清晰,像老人倔强不肯脱落的牙齿。二叔正用火钳拨弄炭盆,火星溅到他的驼绒棉鞋上竟浑然不觉。
“来得正好!”他转身从碗橱取出三个缺口各异的杯子,“你爹那年在晒谷场喝趴下半村人,用的就是这瓶。”
记忆里的1998年春节特别冷。在贵州打工的父亲背回个鼓囊囊的编织袋,最底下藏着这瓶用秋裤包裹的酒。当时全家都不理解他为何千里迢迢带瓶酒回来,直到大年初三的下午。
“老周给的。”父亲用袖口擦拭瓶身时,我注意到他冻裂的虎口结着紫红痂疤。供销社会计周伯伯是他贵州工地上认识的同乡,据说有年父亲重感冒,老人用这酒兑着姜汁把他从高烧里拽回来。
那天傍晚的晒谷场像个露天剧场。父亲把酒倒在十几个粗瓷碗里,支书的半导体收音机放着《春节序曲》,连向来矜持的赤脚医生都跟着踩起秧歌步。我分到碗底沾着的几滴,辣得直吐舌头时,尝到某种奇特的焦糊香——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贵州大曲特有的“酱香”。
2008年冰灾封山前,周伯伯竟背着二十斤腊肉寻到村里。两个老男人就着炭火盆喝酒,瓷瓶里的酒液早已见底,他们却喝得愈发酣畅。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见两个黑影蹲在雪地里,父亲正用树枝在雪上画着什么。
“这是赤水河。”周伯伯的贵州口音混着酒气,“酒厂取水的地方。”月光下那些沟壑像银色的血管,我突然理解父亲为何总说酒里有条河。
那年离家时,父亲把空酒瓶郑重放进我的行李箱。在县城读高中的日子里,瓶子里装着母亲炒的咸菜,偶尔拧开盖子,酱香混着菜油味飘出来,竟比任何零食都解乡愁。
此刻炭盆里的栗子突然爆开,把我拽回2024年的除夕夜。三叔公不知何时坐在了藤椅上,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酒瓶:“五八年饥荒,贵州来的高粱救了三条命。”他说的“三条命”里包括难产的母亲和刚出生的我父亲。
二叔突然起身掀开神龛红布,露出个蒙尘的玻璃罐——罐底沉着两指高的琥珀色液体,像凝固的夕阳。“你爷藏的老酒。”他晃了晃罐子,酒液挂壁形成细密的“酒泪”,在火光里宛如流动的黄金。
我们轮流捧着罐子深嗅。四十年的光阴竟让酱香蜕变成某种复合气息:前调是山核桃的油脂香,中段泛起陈年账簿的纸浆味,尾调却意外透着新鲜松针的清气。这气味让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仿佛通过某种分子考古术,嗅到了早已消散的往昔。
守岁到子夜时,雪停了。电视里春晚开始倒计时,三叔公却摸出个铝制酒盒。印着“劳动光荣”的盒盖内侧,有褪色的钢笔字迹:“1984.2.10,老周赠”。老人家突然哼起花鼓戏,沙哑的嗓音里,我听见父亲当年在晒谷场醉酒后的唱腔。
初二清晨,我在阁楼发现父亲的工具箱。褪色的红漆面有处圆形印记,正好能卡住那瓶贵州大曲的瓶底。工具箱最下层压着张泛黄的供销社票据,背面是父亲歪斜的字迹:“老周说这酒能存三十年。”
我望着窗外的雪地出神。那些被脚印串联起来的院落,当年晒谷场的位置现在盖了光伏电站,赤脚医生的儿子开了抖音直播卖山货,而父亲和周伯伯画过的“赤水河”,早被新修的水泥路覆盖。
离家那天,堂弟往我后备箱塞了两瓶新出的生肖酒。车过月河大桥时,手机弹出贵州暴雨的新闻。我下意识摸向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从老酒瓶上剥落的酒标,粗粝的纸纹摩挲着指尖,像某种遥远的呼应。
突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当风雪夜归人嗅到熟悉的酱香,当游子在外地超市看见蓝白相间的酒瓶,当某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你突然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摩挲酒瓶的。
这些记忆的碎片,最终都沉淀在杯底,成为永远喝不完的最后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