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起劳动的日子

幸好劳动让我留住了父亲的样貌，任时光荏苒，这份记忆依然清晰，如同营养一样融在体内，在适当的心情吹拂下，就会飞舞眼前。如这个盛夏，当瞥见田间的包谷林时，思绪就退回几十年前和父亲一起劳动的岁月。

父亲是一头沉教师，每每休假回家，就一头扎进田间，没黑没明的干地里活。我是老幺，父亲去地里的时候，不让母亲去，却总喜欢牵着我。一方面尽力减轻母亲的劳动量，一方面让我给他跑个小腿，提个水壶，还有逗乐的趣事。

我们的劳动大多是在暑假里。通常是麦收回茬（在麦茬地点包谷）后锄包谷草、壅包谷堆等。每天，晨光微曦，父母已起来，收拾完屋里的细碎活，父亲就喊我们起床，让哥姐在家看书，让我跟他去地里。那时我五六岁的样子，有时不高兴去，母亲就悄悄给我的衣兜里塞些干粮，我就裂开嘴笑。父亲抗锄头，我提南瓜般大的铝茶壶（里面泡着酽茶）跟在父亲身后。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庄稼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陶醉，露水像珍珠般浮在叶片上，晶莹剔透，正伸手接，它却极快的滑向茎秆不见了。有时顺手掐一朵野花，对着花儿嗅，问父亲花儿为什么这么白；有时抽一株狗尾草，用毛茸茸的狗尾轻拂脸庞，感觉痒痒的舒服；有时随手掐一截叶含在口里，咀嚼一下，尝尝草的滋味，记忆中似乎淡淡的甜味居多。

父亲下地劳动前，总喜欢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再握着锄把进地，我便在田埂上玩。我喜欢观察青蛙，学它们蹦跳，看蜻蜓快速的飞，忽而停在草尖上，也傻傻的看着天空幻想。等到太阳晒得有点毒时，父亲就从地里出来，用草帽扇扇风，拿毛巾揩揩汉，看看锄死的草露出欣慰的笑，准备歇工。我们便溜到附近的树下，蹴在荫凉处小憩，随便坐在土坎上，有时找个石头垫到勾子下。坐石头我总叽叽喳喳的嫌锥勾子，就背靠父亲，倚他的身体斜坐，仿佛是我的肉垫。父亲不在意，却乘机挠我的胳肢窝，痒得我咯咯大笑。父亲也大笑，拎起铝壶咕嘟咕嘟地喝，俨然是老农，一点都不斯文。有时，父亲递给我，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大口喝，却被苦苦的味道呛的使劲咳嗽，眼泪沁出了眼眶，旋又疯笑。父亲拽过我，一把揽在汗涔涔的怀里，继续挠我的腋窝。

当我长成毛头少年时，暑假里父亲总让我们几个娃儿去劳动。一次，父亲让我们给包谷施肥壅土，每人分一行任务，我们就弓着腰撅着屁股，在高过膝盖的包谷林里耙土堆壅。正是盛夏，太阳已两杆子高，地里蒸腾的水气像火苗儿向上窜，我们光着头，顶着烈日，一忽儿都摸脸摔汉。父亲脖子上搭着毛巾，率领着我们向前。我们一字排开，很有点南泥湾大生产的阵势。一袋烟功夫，父亲就到了最前面，其次是大哥，次之是大姐二姐，再次之是我。劳动队伍呈台阶踏步展开，却吻合年龄长幼。我憋足气，不顾包谷叶拉破腿肚子划伤脸又被汗水蜇的疼，使劲壅，不让父亲和哥姐小瞧，但就是撵不上，气的噘着嘴，哼哼地哭（假装）。父亲像没听见，哥姐正努力完成他们的任务。正当我准备泄气时，行子的另一头传来了父亲“沙沙”的壅土声，一句粗嘎的声音传来，是男子汉了，有困难就哭不配。为了配上男子汉，我咬牙坚持完成了任务，结果付出了手掌打两个血泡的牺牲。歇工时，父亲夸了我，拉我手看到了血泡，就用宽大粗糙的手抚慰。我哭了（真的）又裂开嘴笑了，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这次劳动，教会了我的韧劲，体悟到汗水的含义，也让我把课堂上背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在田间更直接的领教。

最难忘的劳动是和父亲伏天里抗旱。这阵，下的是白雨（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地没来得及吸水水就流走了，说下了雨，其实只是淋个皮，土里没墒。村里人说，三天不下雨就是小旱，五天不下雨就是大旱。记得那年天气特别异常，伏天里竟然十多天不见一丝雨，村里人都着急，纷纷用担跳，用壶提，用盆端，进行抗旱。下午太阳打斜时，父亲吆喝我们去抗旱。我们搜集了家中所有储水的用具，参加保苗劳动。四个半桩子嘻嘻哈哈的穿梭在山沟溪流与苗地的路上，感觉这是与水欢乐的打交道。父亲每次肩上一担手上一壶，稳稳地把水运到地里，让我们很是敬佩。我们总在运水的路上不小心把水腾出，不能满桶到地。父亲也不责怪，一瓢一瓢的逐窝浇，有时用土疙瘩扶一下苗身，有时在苗旁戳一个小坑，浇完后用土一掩。我们在父亲的示范下，按法操作，小心翼翼。我竟然分不清是在浇水还是我的汗水在下雨，因为我们薄薄的背心已湿透，汗已出圆，舌头划过嘴唇尝到了咸。终于最后一棵苗被我们浇完时，都累瘫了。父亲坐到地边，掏出携带的纸和烟丝，捻成烟卷，哧的擦着火柴，很享受的吸起来，一边用眼睃着地里的苗。我们几个歪七横八的躺在地坎边，一任傍晚的凉风吹拂，一动不动。我感到身心轻极了，眨巴眨巴眼睛看西天被烧成火的云，期盼下一场透雨。父亲吸好了烟，并不催我们回，却让坐成一排，讲起了“劳动最光荣”的晚课。

不劳动的晚上，父亲会在场里拉二胡。父亲擅长拉《学习雷锋好榜样》《东方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等歌曲，也喜欢拉秦腔《血泪仇》《红灯记》等唱段。常常，母亲在旁边摇着竹扇，我偎在母亲身旁，听父亲拉出的一段段或歌曲或秦腔，便陶醉在音乐的遐想中，又仿佛跑进了秦腔的故事里。而这时，场边渐渐人多起来，大家纳着夜的凉，自由而欢畅。——这是暑假最惬意浪漫的时刻。我们修整着身心，蓄积着劳动的力量。

劳动的快乐只有在劳动中才能更好的体悟，那是由衷的笑。你想，当看到自己的劳动使得庄稼绿油油的长高抽须结果，又通过劳动把它们收获到粮仓，再通过劳动把它们变成桌上香香的饭食，那是多么有满足感呀！

我至今都喜欢吃包谷糊糊，当感念那些年父亲辛苦劳动收获多多的包谷，才让全家人吃上了稠糊糊，让我的胃记忆下了这种吃食的味道。如今，身处闹市，很难有机会重温田间劳动的快乐，还有劳动后舒服的累。偶尔，在阳台花盆种一蔸葱蒜，也曾想栽一株包谷。每当此时，包谷林就在眼前飘舞，父亲劳动的样貌就渐次浮现，眼角有点潮湿，思念就追随父亲回到曾经劳动的承包地里。

难忘和父亲一起劳动的日子！难忘父亲劳动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