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离开老林窝的,是苟家院的苟茂林。他是含着热泪跪别的。
说起苟茂林,老林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知道,这是一个倔驴,倔的不能再倔了,窝里人都喊他老倔头。起先,是只叫倔头,后来年龄大了,窝里人在“倔头”前加了个“老”字,而苟茂林的官名却渐忘于人们心中了。
修得倔头的“雅称”,还得从苟茂林年轻时的一件事说起。
那是三十年前的老事了。
那时,苟茂林是老林窝村里精壮壮的小伙子,迎得一房水姿姿的女人,住着老林窝里最奢华的高大敞亮的瓦房,他的父亲苟全盛是窝里最精明的能人,他的母亲施西燕是窝里最能女红和茶饭的,而他是他们唯一的继承。
先前,苟家和窝里的村民一样,都住着石板房,安心的被大山围着,朴实的喜欢着大山,老实的敬畏着山神,看惯了山的葱绿和云霭的变化,熟悉山上的一木一草以及出没其间隐秘的生灵,虔诚的理顺着山上的动植物们,山是绿的富的,他们是有吃的满足的,日子是安逸的幸福的。怪就怪苟全盛把苟茂林送到县里上学。
按理送孩子上学是好事,但问题是上学把一个山里娃改变成了“洋学生”。苟茂林从县里回一次家,就抱怨说石板房住着透风难受,他要住和县里人一样的瓦房。还说要穿皮鞋,布鞋太土气。万分溺爱孩子的苟全盛和施西燕寻思,石板房是没有瓦房住着敞亮,布鞋是没有皮鞋锃亮,但买双皮鞋容易换成大瓦房却不容易,钱从哪儿来?仅从多开荒挖地种庄稼远远不够。夫妻俩整宿整宿的煎熬。毕竟苟全盛是老林窝村里的能人,最后英明决定,向山要向满山的树要。这老林窝最不缺的就是树了,这满山满野的,砍一些无碍。城里人不是最缺木料和柴火吗?我们把树砍下来,上好的截成棺木卖,次好的截成檩子椽子卖,孬的劈成片子柴卖,钱不是就有了。夫妻俩就在农活不多的日子上屋后自家山砍树,轻的两人运出老林窝,重的请人帮忙运出,自家山砍没了就溜到公山,而砍了树的不陡峭的山坡又渐渐被开挖成了地。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完了一年又来了,家里的藏钱袋愈装愈鼓囊,终于,老林窝村里的第一座大瓦房建起来了。那阵儿,老林窝的人谁不羡慕,有人就偷学着……山上的树越来越少,有的地方渐渐光秃了。慢慢,尝到甜头的山民谁都不说这个公开的秘密,村镇干部多次宣讲甚至罚款均收效甚微。人们悄悄的干,似乎有点疯狂,半桩子树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急着抓钱的窝里人偷“吃了”。
苟全盛新房盖好的第二年,张罗给苟茂林娶了一房水姿姿的媳妇。苟家不光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代表,而且是老林窝的首富。苟家人出出进进显摆的把老林窝都能震动。假若时间能停留,这真是一家幸福的人,但无情的岁月总打断人们心尖尖上的梦,把人送上虚幻无常的路......而迎接的是悬在心上的未知。
大瓦房盖的很阔,儿子的婚事很喜,苟全盛很满意。他想着自己的功绩,就想笑,连走路时脚都撂着走,像踏不实地面,近乎得意忘了形。时光一天天流失,在不经意里想给人惊叹。偶尔,苟全盛看着屋后光秃秃的山,也后悔,但一瞅自己的大瓦房欢喜就多起来,又在窝里吹嘘自己的儿媳如何如何……
但糟糕的事也多起来。原先一下雨,窝前的沟水是清清的,现在一下雨不光水混浊,而且携带的泥沙一壅一壅,有时,把路面甚至山民的猪圈都壅了。苟全盛害怕起雨天,特别是夏季暴雨。
岁月蹂躏人,怕啥啥就来。苟全盛怕的暴雨终于来了。那是一个午夜,电闪雷鸣,把老林窝人都从睡梦中惊醒。几道极亮的闪电过后,大雨倾盆。苟全盛睡不着也睡不住了。又几声炸雷,他惊慌慌起来,想看看猪圈里的猪。谁知一半会,屋后山上的雨水像水库开闸,翻滚着倾泻,他刚到屋前拐角路,就被屋后斜沟汹涌卷下的水头掀倒,连喊人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卷下山涧,做了个水中鬼。等到施西燕出来喊叫,哪里还找得见。儿子苟茂林几次三番想去喊人寻,都被母亲拦下。施西燕担心人没喊到把儿子命又送了。暴雨持续下到天擦亮。第二天,有人在离老林窝三里远的小林窝看到了一具尸首,面目已无法辨认,但从体型和包裹身上的衣服可模糊看出。苟茂林得知后,央浼窝里的男人帮忙收尸,他一路哭,嗓音都哑了……苟全盛被运回来的时候正好苟茂林的媳妇生下了一个男孩,苟茂林悲喜交加,用噎噎声凄凄的说,记住记住......屋里的媳妇记下了,让婆婆把纸和笔拿来,艰难的写下了“苟记住”三个字。
这雨,让老林窝遭了大难:山上的地被水寡的剩下石头石皮,平处的地被水冲的沟壑纵横,遍布沙石和枯枝败叶,地里的庄稼无几,残存的像僵立的骨架,惊悚似鬼。有人的房裂了,有人的猪圈坍了,窝里的路塌了,电线杆倒了……
人都说,把树砍没了山在报复。苟家砍的最多,所以苟全盛去了,死的连脸都没了。这时间,悲哀像瘟疫一样笼罩着老林窝村。老林窝最伤心最难过的是苟茂林和他妈施西燕,水姿姿的媳妇也哭了,边哭边擤鼻涕……
雨后遭灾,多亏政府救援,号召全县人民出钱出力,救助帮困。那阵子,老林窝村像打仗,四下八乡来救援的人分了五队,一队修路,一队平地,一队栽电杆,一队修缮房屋,一队重搭猪圈。
乡上的朱书记得知苟全盛被暴雨冲死的事,特意到苟茂林家去。在施西燕咽声咽气的哭诉中,明白了原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息这树砍不得,树就是山的衣服,是皮肤,是海绵,山没了衣服没了皮肤没了吸水的海绵,下大雨水不翻涌下来往哪儿流,咱们穷但不能以破坏环境为代价,要记住这血的教训。临走,放下五百元。并召开了村民大会,重点宣讲了国家保护环境的政策、法规。书记在家里讲的和村民大会上讲的,苟茂林是不眨眼的听着,思维洞开。有文化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想起父亲的去世,苟茂林把牙咬得“咯咯”响,就下决心不出外谋差就在老林窝栽树,把父亲砍的树全栽回来,把乡亲们砍的树也栽回来,让老林窝的山山梁梁沟沟峁峁全绿起来,成为森林,像多年前一样。
这想法正好迎合了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苟茂林自然就成为老林窝村第一个退耕还林的人,而且,他把村上护林的责任也请缨下,决心让山再绿起来富起来。在一次栽树途中,苟茂林听到砍树声,立马放下活,寻声撵去。原来是窝里张三棍砍树,一个非要砍,一个非不让砍,争执起来,不可开交,张三棍把斧头一扬一扬的,三棍媳妇拉不开,眼看要动粗出人命,好在苟茂林耍了软聪明,我不和你动粗,我抱住树不放,你张三棍要砍树,那先砍死我。也是倔头的三棍最终拗不过,不砍了了事。此后,苟茂林的“倔头”就传开了,而“倔头”名声不断巩固得益于张三棍的逢人就说的强化。苟茂林也不嫌弃,但凡有砍树的风吹草动,就揪住不放,说不要惹我倔头,谁惹我倔头谁下不来台,我就和他“血战”到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年完了又一个年来了,周日复始。在苟茂林的悉心栽树护林下,先前的荒山再次绿了,树苗一年年长大了长高了,成了青年树;慢慢,青年树又成了青年林;再慢慢,青年林又成了中年林;又慢慢,中年林成了大树林......山愈来愈葱绿,泉愈来愈清亮,各种鸟兽在林子里若隐若现,快活的像天堂。苟茂林天天瞅着,脸上挂着笑,心里乐开了花。每次巡山,总哼着小曲,高兴的像个娃娃。他的事迹被村上报到镇上,镇上报到县上,县上报到市上,市上报到省上,苟茂林获得了一张张模范植树员的奖状和一本本模范护林员的荣誉证。不过这时间,他的倔头的名字前已悄悄加上了“老”字。
岁月不饶人,时光撵人老。转眼间,老倔头的儿子的儿子也有了儿子,苟记住给起了个大气的名字,叫苟飞跃,意思是希望在自己儿子这辈上飞出老林窝。岁月不知疲倦的流走,苟茂林也不知疲倦的巡山护林,一年年的见老了,但每天巡山的习惯雷打不变,山成了他的恋人,成了他的父亲,而他是山的爱人,是山温顺的孩子。他深悟山的脾气,知道植物的呼吸,懂得动物的语言,明白山泉的歌声,忠实的护着自己的恋人,敬爱着自己的父亲。慢慢地,曳上他的儿子苟记住,说让儿子先实习实习,这样他走不动的时候记住可以代替他,又一遍一遍给儿子讲爷爷是怎么死的陈年往事,还反复问记住记住没有。
也难怪,当初苟全盛给儿子起苟茂林的名字,就注定了儿子栽树护树的使命。茂林也没辜负他茂林的名字,确实使老林窝的山山梁梁沟沟峁峁林茂起来了。
日子悄悄溜走。不觉见,国家移民政策来了。对在山区山沟住的,交通不便的村子,实行整体搬迁。这是大好事,却遭到苟茂林的强烈反对,加上窝里的一些保守支持户的助势,镇上推行搬迁政策在老林窝村十分缓慢。村上多次召开村民会议讲好处,又专门去做苟茂林工作,但没用,就两个字,不搬。
这事又让镇书记知道了。还是朱书记上门,不过这个朱书记已经是撤乡建镇后换了若干茬的另个朱书记了。当朱书记问苟茂林原因时,苟茂林说想一直住在埋葬他父亲的地方,想一直护林到老。书记表扬了苟茂林,接着又耐心的讲国家搬迁政策,搬迁不光是让村民有更好的生活环境,让孩子有更好的学校上,关键是能更好地保护环境,让山上的树还有动物们自由的生长,让我们的生态环境更美好。一席话,说动了苟茂林。其实,苟茂林知道国家的移民搬迁政策都是为了老百姓,这是社会发展大趋势,但几十年的栽树护林情感岂可一下子断绝?我怎么割舍得下我的“恋人”我的“父亲”?!我要亲眼看我栽的树长得更盛更茂。“盛”是我父亲名字中有的,“茂”是我名字中有的,我要在老林窝村把“盛”和“茂”永远结合在一起。
苟记住最终说服了父亲。原因是他想让他的儿子苟飞跃能走出大山,让苟家飞跃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疼爱孙子的苟茂林在最后的时间不当老倔头了,同意全家搬迁到山外的平川地。——那里是移民新村,政府早建好了标准的新农村住房,都是洋气的两层小楼。
离开时,苟茂林对着他看护了一辈子的大山,还有父亲的坟地,上香叩头,老泪湿了衣袖,喃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