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檐角的冰棱化了,滴在青石板上的水痕,像极了多年前谁摔碎的茶盏。那时总以为爱恨是刻在骨头上的刀痕,每一道都要见血封喉,却不知岁月原是块温润的玉,磨着磨着,那些凌厉的边角,竟也能生出包浆。
巷口的老槐树又抽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昨夜整理旧箱,翻出半件没有织完的毛衣,白色毛线已泛成浅黄,记得那年那个阳光大男孩,身边突然多了个连衣裙女孩,并肩推着单车,从我家门口走过,说要一起去天涯海角。多年后,风雪漫过断桥不期而遇,他鬓角的霜白比月光更刺目,我们隔着半城烟沙,把未说完的话都埋进了残雪。其实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太阳太烈,把彼此的影子烤得太烫,分道扬镳时,谁都带了身灼伤。
想起第一个教师节和同事游白云湖,我们在湖边摘莲蓬,莲子的苦沁到舌尖,一位大姐却笑着说回甘最是绵长。如今才懂,回甘原是要先咽下苦涩的,就像那些缠绕心头的执念,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争过的浮名虚利,非要等时光熬透了,才明白纠缠本身就是种辜负。就像庭院里的青苔,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疯长,可当你蹲下身细看,每株嫩芽上都驮着晨露,原来放下不是铲平苔藓,而是允许它在光阴里自在生长。
墙角那盆茉莉死了三年,陶土盆里积了层薄灰。去年深秋扫落叶时,我把枯黄的枝叶埋进了盆里,原以为只是腐烂的开端,却在今年春雨后冒出了新芽。嫩青的叶尖拱开干裂的泥块。
人们总说放下是把过去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可我在某个暮色漫过窗棂的傍晚忽然明白,真正的放下是蹲下身,将那些褶皱的时光轻轻摊平,埋进生活的土壤里。就像少年时攥着不及格的试卷在巷口徘徊,母亲接过试卷时指尖的温度;像当年初雪天分食的烤红薯,甜腻的热气在围巾上结出的霜;像父亲临终前反复摩挲的旧怀表,指针停摆的那声轻响——这些碎片曾硌得心脏生疼,如今却在翻晒记忆时,看见它们早与呼吸的尘埃融为一体。
前几日整理阁楼,在木箱底翻出褪色的日记本。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几页被水渍晕开了墨迹。我没有重读,只是把它放到了书橱最角落,那些曾以为永远横亘在生命里的巨石,不知何时已被岁月冲刷成河床里温润的卵石。
楼下的老槐树又在抽枝,去年被台风折断的树干旁,新生的枝桠正托着花苞。我蹲在花盆前给新芽浇水时,忽然想起有人说过泥土有记忆,所有腐烂的都不会消失,只是变成了供养根系的养分。或许放下从不是清空抽屉,而是把那些故事铺成田垄,任春草在裂缝里抽芽,让秋霜在旧痕上结出糖霜。此刻暮色正漫过阳台,盆里的新叶沾着水珠,像谁在时光里眨了眨眼。
那年,去南方旅游,在一个渡口,艄公正哼着老调子摆渡。河水浑浊,却映得出两岸新绿。有个白发婆婆往水里撒了把米,我们问婆婆为什么?婆婆说,说给当年沉在河底的簪子喂些念想。那一刻我才知,有些告别不必说尽,就像春柳不必挽住归鸿,秋叶自会零落成泥护花
放下从来不是把过往揉成纸团扔进火堆,而是将那些爱过恨过的片段,谁曾红脸争过的对错,谁曾咬牙记着的亏欠,轻轻码进木匣。就像老茶客收藏普洱,任它在时光里发酵,某天偶然打开,闻到的不是刺鼻的陈味,而是温润的樟香。你看那檐角的风铃,风过时依旧叮咚,只是不再震荡心湖的涟漪——不是遗忘了风的形状,而是懂得了让每一缕风,都以它本该有的模样穿过生命。
原来放下不是遗忘,是让所有故事都落回大地,化作滋养余年的泥,而自己,终于能像棵老树,枝桠向空,心却在土里,睡得安安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