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阳台角落,那台“老工农”牌缝纫机的铁皮机身泛着温润的光。机身侧面的漆皮早已磨出斑驳的银白,却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几次搬家扔了不少物件,唯独这台机器,我总像护着宝贝似的带着——它是我和他婚后省吃俭用三个月,从百货大楼抬回来的第一个“大家伙”。那时攥着攒了又攒的钱票,手指都在发抖,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往后日子里的踏实与盼头。
我总爱坐在它面前,指尖拂过同样磨得发亮的踏板,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些攥着零零碎碎钱币,赶大集扯布的日子。
大集上的布摊是最热闹的所在。人造棉布刚流行那会儿,我挤在人群里,指尖捻过一块浅蓝底印着小白花的料子,薄得像一片云,软得能掐出水。“给娃和我各做一件褂子吧。”心里这么想着,脚步就挪不动了。回家裁布料时特意量了又量,女儿的领口收得圆一些,我的袖口做得宽一点。其实我手笨,针脚歪歪扭扭总也走不直,老缝纫机“咔嗒咔嗒”地转,倒像是在替我掩饰慌张。可等母女俩穿着同款衣裳站在镜子前,女儿咯咯的笑声比布料上的花儿还甜,老公在一旁笑着说:“咱家用这机器,缝出了双份的好看。”他从不说我缝得糙,眼里的光比布料还暖。
花布是另一种诱惑。供销社货架上卷着块粉绿相间的格子布,摸起来厚实,做家居服正合适。没有画圆的工具,就把厨房里的铝锅盖翻过来,沿着边缘画出两个圆,当作衣襟和后背。我本就粗手粗脚,踩下踏板时特意放慢速度,让针头稳稳咬进布边,可缝出的两道直线还是歪歪扭扭。领口更不敢马虎,拿出钩针一点点锁边,针脚稀稀拉拉却费了半天劲。往身上一套,宽松自在得像裹着朵云。女儿总说:“妈妈用那台机器做的衣服,比商店里的舒服。”孩子的话最实在,舒服就够了,好看原是次要的。
街坊邻里、同事朋友也常来相托。张姐喜欢素雅的条纹布,让给孩子做条睡裤;李嫂扯了块耐磨的劳动布,要缝个装工具的布兜;最忙时,办公室小年轻们凑钱买了花布,排着队等我做夏天的家居裙。他们从不说“要缝得精致”,只笑着说“你做的结实”“您做的衣服舒服”。我从不推辞,下班后搬个小椅子坐在缝纫机前,踏板踩得飞快,线轴转得欢实,针脚自然还是歪歪扭扭。有时深夜还在赶工,缝纫机踩得“咯咯”响,自己都有点忘乎所以,他就端来一杯热水,看着布料在灯下渐渐成形:“你这机器,倒成了大家伙的‘共享宝贝’。助人为乐是美德,可影响了楼上楼下邻居休息就不好了!”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慌忙收工,其实他们哪是稀罕我做的活计,不过是借着布料,递过来一份热络的情分,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里,早把彼此的日子缝在了一起。
更多时候是做自家的被罩床单。扯几尺素净的蓝布,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用粉笔划出笔直的线。老缝纫机的针头上下跳跃,线轴上的线一点点吃进布里,转眼就把零散的布片变成了能裹住整个冬天的温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布上,连带着针脚里都渗进了阳光的味道,他夜里翻身时总说:“这被罩睡着踏实,有股子过日子的劲儿。”
精致的旗袍、挺括的西装甚至布料好一点的裤子,我从不敢碰。那些需要收省、滚边的活儿,一看就让人发怵——我这双手,实在摆弄不了那些精细功夫。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踩着缝纫机踏板时,听着布料在压脚下缓缓前行,无论是为家人缝制的温馨,还是帮邻里赶制的琐碎,看着一块块不起眼的布渐渐有了模样,心里就像揣了颗糖。针脚歪扭又如何?手艺粗糙又怎样?这台老机器从不会嫌我,就像日子从不会辜负认真的人。
如今衣柜里挂满了现成的衣裳,女儿给我买的衣服大多都是名牌,可我还是爱擦拭那台“老工农”,闲了就翻出压箱底的旧衣料琢磨——几年前的连衣裙嫌短了,咔嚓剪下裙摆改成半裙,配双布鞋倒有几分新趣;孩子们穿小的牛仔裤磨得软和,拆了裤腿缝个方形布兜,装上老花镜和钥匙正合适。踏板踩起来依旧“咔嗒”响,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可看着旧物在手里换了新模样,那股子欢喜劲儿,和当年赶大集扯布时没两样。
它记着新婚时的拮据与憧憬,记着大集的喧嚣,记着锅盖画圆的拙趣,记着母女俩穿着同款衣裳的笑,也记着那些为旁人赶工的夜晚——线头缠着情谊,针脚缀着暖意。原来最珍贵的,从不是做得有多好,就像这台老机器转着转着,就把柴米油盐的日子,缝成了熨帖又温暖的模样。而那些藏在歪扭针脚里的,从来都是化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