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麦苗儿返青,胡同口那棵老槐树刚抽出嫩芽的时候,墙根下总会准时响起张婶的吆喝:“拿鸡蛋换小葱喽——”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根细线,能把半条街的炊烟都串起来。我扒着门框往外看,她的竹筐里码着水灵的小葱,沾着晨露,绿得能掐出水来,另一头的小篮子敞着,里面卧着三三两两的鸡蛋,白的、褐的,像藏着光的鹅卵石。
那时候的日子,谁家口袋里都掏不出几个钢镚。山里的地瓜干倒是不金贵,晒得透透的,装在布袋子里能压出棱角,谁家都有几袋,成了街面上最顶用的“通货”。街面上的买卖,从来不是“钱”说了算,而是“换”字当家。挑着木担子的老汉走得慢,扁担压得咯吱响,嗓子却亮堂:“拿麦子换面条哟——”竹篾筐里的干面条裹着白布,掀开一角,能看见条条分明的白,带着麦香往人鼻子里钻。娘就会从缸里舀出一瓢晒干的麦子,用粗布口袋装了,站在门口等。称麦子的秤杆翘得高高的,换回来的面条总要多那么一小撮,老汉说:“给娃煮着吃。”
墙根下常蹲个挎蓝布包的老婆婆,铁皮盒子里不光有密密麻麻的针,长短粗细亮闪闪的,底层还铺着红的、粉的头绳,裹在油纸里,露着半截艳色。她不吆喝,见人路过就慢悠悠地晃她的拨浪鼓,问:“有头发、破布、旧棉花套子不?拿来换针、换头绳哟。”姑娘媳妇们爱换针,翻出梳落的黑亮头发、打了补丁的破布,我却总盯着那头绳——娘纳鞋底剩下的碎布头、灶房角落攒的旧棉花套子,都是能换的“本钱”。老婆婆数布头时眯着眼,称头发的小秤盘轻轻晃,换头绳时总往我手里多塞一截:“给,扎小辫,你奶奶总端水给我喝。”攥着那截红得发亮的头绳跑回家,能对着镜子比划半天,那点艳色比糖块还让人惦记。
最盼的是换豆腐的梆子声。“梆、梆、梆”,三声响过,准能看见李叔推着独轮车过来,木框里的豆腐块白嫩嫩的,盖着湿布,掀开时带着淡淡的豆香。奶奶会从灶房角落摸出布袋子,里面是晒得干透的地瓜干,金黄金黄的,咬一口能硌得牙酸。李叔用铜刀割豆腐,“哧溜”一声,方块落进粗瓷碗里,带着颤巍巍的嫩。换回来的豆腐,一半做扁豆炒豆腐,一半撒很多盐,做成咸豆腐给我们当咸菜卷煎饼,说是豆腐其实比咸菜还咸,奶奶把咸豆腐切成细丝摆在煎饼里,卷起来,咸香咸香的,能多吃两个煎饼。
等到日头毒起来,槐树叶绿得发黑,就有推着板车的汉子沿街喊:“地瓜干换瓜哟——甜西瓜、面甜瓜——”板车垫着草席,西瓜圆滚滚的,甜瓜黄澄澄的,都带着太阳晒透的香。我总急着拽奶奶往屋里跑,那袋藏在梁上的地瓜干,是攒了好久的硬通货。汉子用拳头“砰砰”敲着西瓜,听声辨生熟,换得大方,称完瓜总要再塞个裂了缝的小甜瓜:“给娃解解馋。”瓜瓤红得淌汁,甜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滴,连手指缝里都是凉丝丝的甜,那是夏天最金贵的滋味。
偶尔还能撞见推着铁皮桶的妇人,掀开盖子就冒出白花花的热气,喊着“换油条哟——热乎油条换地瓜干喽”。油条炸得金黄,油香能飘半条街,奶奶舍不得多换,数出一小捧地瓜干,换来两根,我和弟弟一人一根,烫得直搓手,咬一口酥到掉渣,油星子沾在嘴角,能甜一整天。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竹篓喊“换大米哟——新碾的大米换地瓜干”,或是推着木盘叫卖“江米糕换地瓜干喽”,米糕裹着荷叶,掀开时带着糯香,那是要攒够一大袋地瓜干才能换来的稀罕物,多半要留到过节,切成小块分给娃们,黏在牙上的甜,能记好几天。
那时候的“换”,从来不讲急慌。张婶会蹲在槐树下,跟换鸡蛋的大娘唠几句家常,说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小葱长得密。换面条的老汉记性好,记得谁家爱吃宽面,谁家偏好细面,下次来准会多备一份。连换瓜的汉子也不催,等你慢悠悠从缸底、梁上翻找出能换的物件,他就坐在板车沿上,摇着草帽等,等你把换来的瓜抱回家,还能听见他在巷口喊下一声,调子慢悠悠的,像怕惊了夏天的蝉鸣。
后来街面上的吆喝变了,“卖”字渐渐多了起来,硬币碰撞的脆响盖过了秤杆的摇晃。可我总记得那些带着“换”字的声音,记得鸡蛋碰着小葱的鲜,麦子贴着面条的香,碎布头换的头绳在辫梢晃,头发换回来的银针在布上闪光,地瓜干换回来的豆腐在碗里颤,换回来的瓜瓤甜得淌汁,还有油条的酥、江米糕的糯——那是没钱的日子里,用实在东西换实在情意,慢腾腾熬出来的暖。
如今再走老街,老槐树还在,只是再没听见“拿啥换啥”的吆喝。风过处,叶影摇晃,倒像是谁还在巷口拉长了调子,把那些用地瓜干、鸡蛋、麦子、头发、破布换来的烟火气,轻轻吹进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