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蝉鸣把日头拉得老长。我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踩着田埂上跳动的碎光,走进了这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子。砖瓦房教室前,几棵老槐树正落着花,细碎的瓣子簌簌往下掉,像撒了一地碎雪。从那天起,我成了这里的老师,可除了教室里三十多个仰着脸的孩子,没人肯把这两个字稳稳地安在我身上。
村子是小姨嫁过来的地方,三姑六婆的亲戚网像藤蔓一样缠满了整个村子。去井台打水,二婶子隔着老远就扬声喊:“榛子,我这里有甜瓜,过来吃一个!”上班路上遇上表舅,他总是笑着说:“榛子丫头,骑车慢点,别摔堰下。”我上班下班走的都是山路,乳名像件洗旧的粗布衣裳,被他们熟稔地穿在我身上。熨帖是真的,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也是真的——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过年时会怯生生躲在小姨身后,攥着衣角不敢说话的小姑娘。
年终发福利那天,办公室里飘着煤炉的热气,混着点劣质烟草的味道。校长把一沓红纸叠的信封放在我桌上,里面是每个人的奖金。“你的字好,用毛笔写上名字吧。”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长辈对晚辈的纵容。我展开裁好的红纸信封,研了墨,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赵庆田老师”“张怀分老师”“张凤梅老师”……一笔一画写下去,墨香混着煤烟味漫开来,那些名字后面的“老师”二字,写得格外郑重,像是在纸上盖下一个个沉甸甸的戳。
轮到我自己的信封时,笔尖突然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空白的红纸像面镜子,照见我十七岁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同事们总把我当孩子,开会时会多给我递块烤得流油的红薯,下雨时会抢着帮我把自行车扛到屋檐下。他们的照顾像温水,泡得人舒服,却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没真正走进“老师”这个称呼里。犹豫了半天,我终究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孤零零地躺在红纸上,瘦伶伶的,像个没站稳的孩子。
把信封交给校长时,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空得发慌。走出办公室,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凉丝丝的。我忽然停住脚,回头望了望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那些被孩子们清亮亮喊出的“老师”,教案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煤油灯下备到深夜的课,红笔圈点过的作业本……难道不都是在说,我已经是了吗?
鬼使神差地,我又溜回了校长办公室。门没锁,煤炉还在嗡嗡地响,壶里的水正冒着细白的热气。我的信封就躺在最上面,名字在红纸上安静地躺着。我飞快地拿起笔,蘸了墨,手腕微微发颤,在名字后面轻轻补上了“老师”两个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心上,咚的一声,落得格外踏实。
多年后,我走过很多地方,听过无数声郑重的“老师”,可总想起那个飘着碎雪的下午。红纸上的墨痕早就褪色了,可我清楚地记得,当笔尖落下最后一笔时,心里涌上来的那股热流,从胸口一直暖到指尖。原来,成长从不是等来的认可,而是先在心里为自己加冕。就像老槐树下的孩子总会长大,有些身份需要旁人的见证,更需要自己先敢认领,在心里稳稳接住——那是十七岁的我,送给自己最珍贵的成人礼。
青春里最动人的成长,往往藏在某个笨拙的“自我确认”里。我们总在等别人递来入场券,却忘了自己本就握着书写名字的笔。那些在怀疑中鼓起勇气的瞬间,那些在不确定里坚定认领的时刻,才是真正让我们站成自己的力量。就像红纸上补写的那两个字,无关他人目光,只关内心是否敢对自己说一句:“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