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落下来时,我正坐在旧书摊前翻一本泛黄的随笔。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见我对着扉页上“自为贵”三个字发怔,便笑着递来一杯热茶:“闺女,这世上最靠谱的靠山,从来不是别人。”
这话像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我记忆里的许多碎片。那年夏天,高考放榜的红榜前,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翻了三遍,终究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蝉鸣聒噪得让人心慌,我攥着皱巴巴的成绩单回了家,没敢看父母欲言又止的眼神,也不敢出门面对那些村里人的指指点点,隔天就揣着几十块钱去了县城的一家叫“云平”的服装厂。车间里机器声震得耳朵发疼,布料的线头粘在汗湿的衣领上,我跟着老师傅学踩缝纫机,可笨拙的手总也跟不上机器的节奏,布料缝得歪歪扭扭。没干满三天,工头拿着我的计件单摇着头说“你不是这块料”,我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工钱走出车间时,天忽然下起了雨,雨水混着眼泪砸在柏油路上,竟不知该往哪儿去。那时没有电话,母亲曾让人给我带口信说“实在不行就回家”,可我望着路边被雨打弯的梧桐枝,忽然明白,没有人会为一个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撑伞。
我在雨里站着哭了很久,裤脚被路边的积水泡得沉甸甸的,鞋缝里灌满了泥。恍惚间,忽然想起上午好友匆匆来过一趟,说镇上教体局在招民办教师,不限学历,只看笔试和试讲成绩。那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雨幕,我抹了把脸,攥着那点工钱,骑上了辆旧自行车。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山路泥泞难行,车轮好几次陷进泥坑,我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却半点不敢停歇。三十多里山路,骑骑走走耗到后半夜才到家,推开门没敢惊动父母,一头扎进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底翻出蒙尘的课本和笔记,就着台灯昏黄的光,一笔一划地开始了复习。
那一个多月,我几乎把自己埋进了书堆里。天刚蒙蒙亮,窗棂上还沾着露水,我就坐在桌前背教育学知识点,嘴里念念有词,指尖在课本上反复摩挲,把重点句段勾得红痕叠着红痕;笔记本写满了三本,页边空白处全是补充的注解,笔尖磨秃了两根,墨水瓶换了三瓶。夜里更不敢歇,厨房的灯泡瓦数低,昏昏沉沉的光映着墙,我就对着斑驳的墙皮练试讲,手里捏着根筷子当粉笔,从“同学们好”的开场白练起,连提问的语气、板书的笔顺都反复琢磨,有时讲得太投入,竟没听见父母推门进来,直到他们把温在灶上的粥端到桌前,才发现碗沿的热气都凉透了。
笔试那天,我攥着准考证的手心里全是汗,笔尖在试卷上划过的声音,竟盖过了考场里的时钟滴答声。放榜时,我挤在人群里,目光在红纸上扫了又扫,直到“全县第三名”那行字撞进眼里,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纸红榜被风吹得轻轻晃,我却觉得它重得能攥住一辈子的底气。
成了民办教师后,我更把日子过成了上紧的弦。第一天站上讲台,望着底下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教案竟卡了壳,手心的粉笔灰都被攥成了团。是前排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声喊了句“老师我们爱你!”,才让我慢慢找回节奏,后来我和这个学生成了知己。后来我总跟着老教师听课,我的备课本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这里要多提问”“孩子注意力只能维持十分钟”,我一一抄在自己的备课本上,连孩子们课堂上悄悄传的小纸条、课后问的“为什么星星不会掉下来”,都记在本子末尾,当成调整教学的小线索。
晚上回了宿舍,我就把自考教材摊在桌上,台灯的光刚好罩住书页,把那些“教育心理学”“课程论”的字眼照得清清楚楚。有时学到眼皮打架,就用凉水洗把脸,再接着啃,书页边缘被翻得起了卷,上面画满了不同颜色的标记:红色是重点,蓝色是疑问,黑色是自己的感悟。冬天夜里,学校宿舍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我裹着棉袄做题,笔尖都冻得发僵,却看着窗外的月光落在课本上,忽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就这么熬了五年,当我拿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曾经落榜的高中校门口时,风里都带着松快的味道——后来顺利毕业,我终于成了一名正式教师。如今再握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低头记笔记的模样,指尖触到光滑的黑板,才真正懂了:那些在台灯下熬到深夜的日子,那些对着墙壁练试讲的时光,都是在为自己积攒“被看见”的筹码,也是在为自己铺就稳稳的路。
就像此刻书摊前的雨,看似清冷,却悄悄滋润着路边的草木。那些在雨中挺立的花,从不会指望别人替自己挡风遮雨,只是默默把根扎得更深。我们这一生,总会遇到山穷水尽的时刻,有人盼着贵人相助,有人等着时来运转,却忘了最该依靠的,是那个不肯放弃的自己。你读过的书、学过的技能、熬过的苦难,都会变成身上的铠甲;你对生活的热爱、对目标的执着、对自我的打磨,都会成为与人交换的底气。
雨渐渐小了,老人收起书摊时,又对我说:“经营自己,就像种一棵树,不必急着开花结果,先把根扎稳,把枝干养壮。等风来的时候,自然有人愿意在树下乘凉。”
我握着那本随笔走在雨后天晴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金色的网。原来所谓强者定律,从来不是征服他人,而是学会与自己并肩前行——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你若强大,贵人自现。而这清风与贵人,究其根本,都是那个拼尽全力经营自己的你,亲手种下的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