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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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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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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坚守

站在街头心中怅然。十五年前我还年轻,那时候笔直的路面还没有被硬化,家家门前堆放着整齐的柴垛,印满车辙的街道直通向村口。我年年这样想,是不是一切都太晚了。

那时,我家院子里栽满了枣树、苹果树、石榴树、葡萄架、月季、菊花和一畦蔬菜,下起雨来,果树的枝叶搭在一起,仿佛一个天桥,滴水的浓荫遮住了庭院中的小路。奶奶去世以后,不再有人搭理菜园,爷爷也年事已高,这个曾经充满荣耀、宁静和书香气息的院落竟有些荒芜;又过了两年,父亲带着被时代抛弃、命运捉弄的苦闷回到家乡,经常一个人在屋檐下沉默不语,然后就病倒了,突发的脑血栓影响了语言表达和半个身体,被家人及时送到县城治疗,才恢复了部分知觉。

父亲是一名国企工人。十七岁那年,他听从了正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爷爷安排,到北京学习汽车装配技术。父亲就是这样离开家乡的,临行前,爷爷嘱咐:传授技术的师傅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要尊敬师长,见到老师要行礼;但据父亲回忆,这些师傅同样是需要劳动改造的人,远远没有来自农村的孩子根红苗正,需要行礼的,反倒是他们。

父亲在北京学习期间,一座座厂房正在太行山间拔地而起。培训结束后,父亲成为第一批进驻工厂的青年工人,从此,为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奉献青春的信念一直伴随了他三十多年。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所供职的长征汽车制造厂,不仅是当时邢台市规模最大的重工业基地,也是中国经济史上“三线”建设的一部分。

我自幼随母亲生活,受父亲影响不多,但他告诫我的两句话却受用终身:一句是“士可杀不可辱”,一句是“卢沟桥事变期间,驻守北平的有三位师长,叫张自忠、赵登禹、冯治安。”第一句,是做人的底线;第二句,是民族的气节。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十三岁那年,我独自出门远行,在父亲厂区,第一次见到堆积如山的钢材和等待检阅的车辆,但他从未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改革开放初期的十多年间,那一批产业工人的集体努力,曾使长征厂创造过特有的辉煌,与捷克合资生产的长征太托拉品牌驰名海内外,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在越南复杂的山地地形上如履平川,为战争最终胜利立下过汗马功劳,被称为越野车中的“轰炸机”,以至于后来我走了那么多公路,都很少见到这样雄伟、矫健的载重汽车。

然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21世纪初的国企改制和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这个曾兼并多家地方企业、员工逾万人的工厂竟悄无声息地倒下了。企业破产后,有的申请退休,有的买断工龄自谋生路,偌大的改装分厂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在坚守。

一年寒假,我跑到父亲那里,一个人爬上工厂附近的山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匆忙中慌不择路,每一次往下走,都面临几十丈深的悬崖。后来,父亲带领几个同事从侧面爬上去,才接我下来。第二天清晨,满山已是皑皑的白雪。

也是在那个冬天,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依照惯例到厂区周围走走,我有些不解地问:“企业已经不在了,还有必要这样吗?”他说:“如果有人敢偷国家的东西,还得跟他们干!”父亲声音不大,但这是我所听到的,一个工人最响亮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寂寞,在山中工作的几十年,他时常阅读历史、地理和中医书籍,我对文史的偏爱,可能也受此影响吧。读中学以后,我开始陆续发表一些诗歌、散文,却从未得到过他的一句肯定,而只是说:“你写的这些东西,比《毛选》四卷、《黄河大合唱》差远啦。”但是在父亲半身不遂以后,一位老朋友过来看他,他拿出我自费出版的诗集,指着刻印在书上的名字,言语不清地说:“昭、昭。”

弹指之间,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在他病倒前,母亲已经凭一己之力在县城买了房子,他养病期间曾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腿,一步一挨从县城往回走,母亲给老家人打电话,走了十几里路才找到他。而在父亲去世前的一天晚上,伯母梦见自己站在村子的路口张望,看见父亲晃荡着敦实的身躯,一步一挨像是回来了。

发表于2016年5月6日《中国政府采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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