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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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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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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雪季

一直莫名地偏爱落雪时节。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晚春的柳絮。每每这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走出房门,一个人步履如烟,在天与地的汇合处飘来飘去。像一个隐隐约约又随风变化的梦境,漫天雪片中似乎有一扇神秘根源的门,每每展开辛苦的搜寻,结果却总是徒然。

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原是来自13岁那年冬季的某一天。那天黄昏到深夜雪都未停,我冒雪从几里外的家中赶到学校,发现班里仅五六个同学,别的班人也很少,不多时便放学了。为抄近路,我打开学校南面的小门,从操场过。一片足有两千平方米的开阔地,除了六个篮球架,全是平坦的,也全是白色的。素洁使我屏住呼吸,我仿佛走入渺无人迹的雪原。一切离世俗很远。雪依然纷纷下落,把天照得空濛一片。我仿佛超越了时间空间,置身于陌生的世界。

那夜,我第一次初生意识地感到无法抗拒的迷惑。

中考过后,总以为无忧无虑的日子很长,便独自到山中看望父亲。到了父亲的宿舍,敲敲门没有回应,后来被一个中年人领下车间,指点了路途。偌大一片厂房,背着外衣走在生硬的柏油路上,我又一次感到仿佛人在雪原般地迷惑,只是多了几分无奈,却不再有人来为我作迷失时的导航。走在北方正午的太阳下,已记不清很洒脱还是很狼狈,那轻轻地甩头,甩掉的不过是年少时依然作态的愁绪罢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我心里空得慌,常常起得很早。整个校园还在酣梦中,只有早起的鸟儿在薄雾中啼鸣。我有一个美丽的幻想:努力创作,直至文学特招。从而开始为写作而写作,不但荒废了很多功课,也把文学当成了前途的敲门砖。海南《持烛者》诗报的何井主编匆匆寄来一封短信:“年轻幼稚的孩子啊,前方路太漫长,你才拥有多少真才实学……”读罢心里一颤,我怎么敢再这样呢!从而用心去倾听天籁的回响,希望有所感悟,得到朴实温暖的烛光。

寓居天津的第一年里,我几乎没有认真写过一点儿东西。先是毫无由来的神疲意倦,那份执著与热情已不复存在。每天和大伙儿甩着油迹斑斑的扑克牌,早起是不可能的,有时宁可凝望着窗口看天色由暗渐明。唯一庆幸,和学校许多人不同的是,我没有点燃平生第一支烟,从而成为烟鬼。这样囫囫囵囵度过第一个学期,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自责。宿舍楼里,隔壁的录音机每天吼着响彻楼道的流行歌曲,使我没有说话的权力,像一截干瘪的朽木燃烧在风中,阴沉的云压在顶上,四周布满了潮湿的空气,没有一丝风,我透不过气来。这是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就像蝉的蜕变,没有谁能帮得了它,所有的帮助也无疑于揠苗助长。我只有在无法改变的滑行中深入苦痛,活过生命中的黑。

我被一种神性的光芒引领,分明地感到肉体和灵魂的分离:上升的精神踏上漫漫征程,终点遥不可及,抵达却是唯一的欲望。我摸索着一切可以作为绳索的事物,于是到距离宿舍仅两站地的南开园听讲座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个雪天,从南开八卦楼出来,我信步向伸向水潭的长堤走去,长堤两侧种满了树,摆着一些长条石凳,尽头一面石制影壁上雕刻着周总理的雕像。天是灰色的,纵横交错的深褐色枝条使天空愈加幽深。雪落在松枝上,远处隐约传来少男少女的笑声,我的血在缓缓地燃烧,漫延到枝头的落雪时变得噼啪脆响。对岸看雪的女孩子使我想起一缕飞舞的红绡。

重到山中是在2000年岁末。工厂濒临破产,几幢宿舍楼空空荡荡,失修的路面一片狼籍,心里就不能不感叹。隔日下午,我去爬附近最高的山岭。在深坳里,一条小路通到山坡脚下;山坡上,正面是光秃秃的峭壁,我从左侧往上爬,开始时手扶乱石举步维艰,之后漫山的枣刺只能使我往回返。途中遇到一个开采石头的老人,说从右侧上去稍微容易一些,只是路途太远。我道了谢,盯住一个目标,赶上去,又计算着与峰顶的距离。一想到即便费尽艰辛抵达颠峰,结果却是无人喝彩,感伤和抑郁就压下来。矮矮的灌木丛上,一块凸出的长条巨石半悬在空中,几只灰色的鸟盘旋着,在我心里上升为宗教意味的图景。顶部竟开阔平坦起来,向主峰走去,小块田畴分散在枯草和人工修建的矮墙之间。一间石头堆砌的小屋仿佛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我站在主峰上。太阳已经落了,回去吧。离上来的地方很远了,回到原处已经来不及。匆忙中,我沿一个斜坡往下走,在枯树和杂草的尽头,是一条碎石铺就的峡谷,就势往下滑,才发现自己处在几十丈深悬崖的风口。我急忙往上爬,走一段路,却又落在另一个同样形状的风口——这里原是被大雨冲积而成的瀑布。天已不早。父亲在谷底的小路上喊我,只一个小黑点。我们的对话在山谷中飘荡,他却看不见我。最后决定,我等在这里,他回去叫人。

暮色笼罩了群山。方圆之内,我是唯一思想着的生命。寒风掠过峡谷,“敬畏自然”是一个怎样的命题。稀薄的水气升腾在我目光所能抵达的地方,满天星辰显得并不明朗。天道茫茫啊!置身于大自然之中,生命个体竟如此渺小,只能被支配、被摆布,先行者们对命运的抗争也无非是大苍茫里的一点萤火,绳锯木断只是一股支撑精神的力量。我切实地感到逼近了某种不可抗拒的精神内核,逃也逃不离。我想像悬崖上仰天长啸的百兽之王,空空荡荡无所依凭。

四个人从两侧分别上来,他们接到我,从山后绕行。回到住所已近午夜,第二天清晨,窗外满是洁白的大雪。

那几天,我在车间的值班室里看书、写字,有炉火升腾便是温暖了。白炽的路灯如含苞待放的莲花,小桥、流水、雪山、清辉,一应俱全。我蹲在河畔的石头上抚摸流水,把感伤的歌一直唱到明月升过山峰。当红日冉冉升起,山谷云蒸霞蔚,我想起谭嗣同把书房称作“茫苍苍斋”的缘故:这是学识、修养、超拔意识和使命感的综合,只是这种气质在他身上焕发的越发豪迈罢了。

今年夏深,由于内心的疲惫,我有意避开了诗歌。在这之前不久,上学期报考的三门功课全部没有及格,我又一次出了名。但仍割舍不断那一丝血脉,惦记去拜访家乡一位青年诗人。他已辍笔多年,这位曾经在校园文坛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诗歌少年,如今已经是小孩的父亲了。他曾带我去游赵州石桥和柏林禅院,我想为他刚刚一岁半的小孩买点礼物。行走在小城的大街上,动感、刺激的音乐使我有一种沐风矗立的感觉,像一个十足的隐士,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广场附近,曾经有一家“谎言”礼品店,店主人支撑起一份叫做《心灵家园》的小报,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商厦一楼,刊载我习作的一套校园文丛也夹杂在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里。一丝苍凉悄然滑过心底,心的标签,有风风雨雨欺凌的伤痕,这时代,抒情者的眼泪,早已贬值。那时的心情,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呢?还是青年诗人朱少勇说得好:“一切都在命运中漂泊,跪着甚至爬着写作,是我们大家的需要,千万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是诗给了我们命运的思索。我们的生命因诗歌而燃烧!”

过去的日子是美好的日子,秋天的阳光使所有回忆都变得温暖。黄安的歌声在脑海里荡来荡去:“也许我不再等,也许我心已冷,落叶将化为尘。黑暗中仿佛见你的笑容,在多年之后,不再令我感动,冥冥中注定了今生相逢,也注定这将是一场梦。”走在校园的甬路上,白杨树的叶子随着秋风簌簌落下,一幅黄安的照片也渐渐清晰起来。

同一地域的水,却可以堆砌出不同的气质:南开园的太局促了,夏日里堆满荷叶,几乎不能见流水的影子,青年湖又太清瘦;水上公园颇有几分大北方的感觉,几乎第一次来,躁动的思绪便冷却了,平和了,那是一种孤独了太久,渴望被征服、渴望皈依的感觉。冬日的黄昏,我登上园中的眺远亭,一种从未有过的涤荡自心底浮生。晚霞映着冰封的湖面和斑驳的残雪,把我引入沉静的思索——就这样凝望着,恍若隔世。回头时,远处的灯火霍然亮起来,我霍然想起《雪国》里令人忧伤的纯粹和美丽。也是在这里,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看到湖面解冻,春风碾碎浮冰的场景。先是一个角落,而后有节奏的断裂扩展到整个水域。季节的轮回无比生动,生命的感悟却必须以苦痛为代价。

北方就是北方,是晴蓝的天,高昂的树,和缄默的泥土。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望着城市日盛一日的繁华,我不止一次地迷失在晚霞尽头。尽管我的灵魂在身旁和远方亲友关怀中逐渐充实,但景物依旧冷漠生硬,每当想起孤僻的性格,仍不忘记是风雪造就,更不会忘记自己是生于北方、生于雪季的人。

发表于2005年12期《鹿鸣》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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