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像一只熟透的螃蟹,慢慢坠入西天变幻莫测的云网。天光开始变暗,在大街上嬉戏的孩子们大多回到家里,于是最为纯粹的笑声也就消散在缕缕炊烟中了。硕大无朋的黑夜仿佛不灭的灵光,笼罩着大地。
渐渐升高的月亮如同失血的美人,越发显得苍白。街灯亮起来了,断断续续的灯光仿佛二胡残音,洒落在我周围,滴在我的身上。面对昏暗的街灯,真想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不对生命做任何诠释。
沿这条路回家,我已经走过十多年。有时是无意识地——我不能不对这座小镇,这条长街感恩戴德——比如像抚摩温顺的马匹那样,我用目光抚摩一株老树,那树干的枯朽处便会滋长出诗歌。
路从脚下延伸到远方,高过我的眺望。
二
夜色更加浓重了。它从心底涌上来,翻滚着黑浪,使我淹没其中。我遮挡着,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无法远离巨大的倦怠,就不再反抗,最后一颗心便静若止水。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思考的主题,这对于一个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奔跑的孩子,是多么需要。
此刻,众生归眠,沉寂响彻精神的家园,惟有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
坚不可摧的孤独在我四周升起了。一切都已拥有,其它全部多余——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开音乐,铺好纸张,伴着旋律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抹。
夜风在小镇上空蔓延。一些声音时断时续:比如风声,比如心跳,比如血液的流淌……我惟一能辨识清楚的,是大街上呼啸而来的汽车,在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的瞬间爆发,又消逝无余。
但是,有些声音是清丽透明的,那是月光下的流水在叮咚作响,零落的花瓣随之飘零到远方……
今夜,这样好的月光,不去看看吗?一股被灼伤的感觉涌来,然后退却——心灵的潮汐已经很久没有造访了。
我轻轻掩上房门,沿陈旧的木扶手下楼。
三
我没有目的和方向却能判断路线是否正确。我不是去耶路撒冷或者麦加,却比所有的教徒都更虔诚。
皎洁的月光引领着我。
山路开始蜿蜒曲折起来。一切景物都好象刚被雨水冲洗过,难言的清新与娇媚。
有泉水淙淙流淌。月光开满水域,仿佛清洁而透明的火焰。沾满月光的柳条,如水上涟漪,撩起一波又一波既不古老也说不上新鲜的话题。大雁掠过,残留下几缕淡影,水声便愈加潺缓,诱发出凝重的叹息……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脸男子在树下睡觉,穿一身藏青色长袍,戴一顶毡帽,地上铺着干草。或许是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微微睁开眼睛——那一瞬,一丝习以为常的倦怠自他眼角划过——瞟了我一眼,但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的兴致被他抹杀了大半,转身正欲离去,他已坐起身来:“这里已是惠山,怎么就走呢?”
我一惊,我已经从北中国来到千里之遥的无锡了吗?
是的,这里便是魂牵梦绕的归宿,我渴念的惠山。
这里既是惠山,对面的,莫非是民间艺人华彦均——传说中的阿炳吗?
“你觉得,我睡在这里很不合适宜?”
“哦。不,怎么会……”我不安起来,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可以把我虚弱的灵魂看穿。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一个龌龊的人——从外表看,是这样的,和普通的劳动者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你这些年在课堂上所学的‘人民’——可是,你怎么会蔑视他们呢?”
“课堂上的讲解充满了欺骗和迷惑性,倘若果真如其所讲,又哪里会有太多的倾扎与诋毁。在我看来,所谓‘人民’不过是一个庞大的集体,他们因为没有远见卓识而走到一起,因为私欲而相互依存;他们不允许有人违背约定俗成的规则,于是优秀的人面对的常常是无知的敌意。先生你作为一个先行者,感受总会比我要深吧。”
他点点头:“这么说来,你面容清瘦,气色如灰也就不难理解了。同样的事情,拿不同的眼光去看,结果是不一样的。人的价值在于给别人做了多少,而不是做了多少别人所不能做的事。你把过程和形式当成目的,却把目的本身忽略不计,这又是谁的错呢?”
“没有人会理解……”
“这几年,你背离世俗,拒绝爱情,也正因为选择了与别人不同的路才学会思考。你在循规蹈矩时因为压抑而痛苦,在放纵时又会因为良知而内疚,所以企图在这种躁动不安的彷徨中摆脱,但你是一截深埋于地下的朽木,最终会以燃烧的方式终止苦难。既然选择了殉道,又何必抱怨呢?”他略微停顿一下,“你在孤立无援时可以求助于先哲,那先哲又该向谁求助呢?”
“对于一个到达的人,就不必再朝圣。”
“错了。他们应该向众生朝圣。因为真正的学识在民间,只有不断从民众那里获取滋养,你的朝圣之路才是一个完满的过程。”
我恍惚起来:“但我在听《二泉映月》时,总会感觉到不可名状的愤懑……”
“《二泉映月》和《高山流水》分别属于不同的年代。《高山流水》诞生在一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形成和巩固期;而《二泉映月》诞生在中国的大抉择时期,这就注定不会有《高山流水》的超然。而现在的我也并不比音乐中的我更真实——我的前定只在那个时代。”
一缕薄霭从他额前拂过,他平静若万世之佛。
四
是的,苦难已是永恒,前定无法改变。《二泉映月》是中国繁华落尽时的一记疤痕,使用于拯救的月光得以在后世润泽万物,阿炳的前定也就只能是这些,不会再多。
如果《二泉映月》不会被岁月的风尘淹没,那残碎的二胡就不应该只是一种象征,而更应该成为一种信仰。我相信,所有受这首曲子感化的人都会对这位流落民间的智者感恩戴德,并在一生的意识里珍藏;一代人如此,后来的队伍又浩浩荡荡……
“每年三月,如果天气好,都会有年轻人到这里来。他们同你一样,像困在笼子里的鸟儿,一对翅膀可以自由飞翔,可是越努力就愈痛苦——这又是怎样的苦难者和幸福者?”一丝不易察觉的渺茫自他眼角滑落。
寂寞是一面镜子,让人更清楚地认识自己。阿炳领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不再走出惠山,如无锡城的处子,永远为朝圣者所仰慕。
…… ……
山路上陆续有人影晃动。
五
终章的音乐,在孤独的我四周响起。
我该走了。
我忍不住回过头来。清风吹拂着月亮娇美的脸庞,她像一泓清碧的使人忧伤的湖水,悬在幽深的夜空。月光仿佛不灭的火种,在二泉荡漾成一种不可企及的意象;阿炳端坐水上,重复谙悉的旋律,火焰便分立两侧,以纯洁的辉亮,引来人们经久不息的喝彩和掌声……
我轻轻离去,感觉一切在身边。
发表于2001年第7-8期合刊(创刊十周年纪念专刊)《大中专文苑》杂志(现更名为《文苑》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