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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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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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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的雨季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柏油路变得坎坷不平起来。路两旁种着一些树,阳光班驳地落下来,像聒噪的蝉鸣震落的满地榆钱。行人稀少,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如回到了乡间。

那年我十五岁,刚刚在小城安家。一直等到暑假,才同父亲来这里居住。

“这条街好多年没有人修,怕是要封掉。”父亲气喘吁吁地说着,把提包递过来,“把箱子给我吧,不远就到了。”

“没事,我还行。”看着父亲虽然肥胖,但终于被心脏病搞得虚弱的样子,我擦擦额角的汗水答道。只是蝉鸣使脚下的路愈加长了。

这是一幢四层的单元楼,我家在顶层。上午收拾一下,午饭后洗个澡就倒头睡去,醒来时日已西斜了。

伫立阳台心中怅然。买这所房子时,我曾百般阻挠,意识里与城市文明有一种天然的隔膜。我曾试着改变,但终究不能容忍小市民特有的世故圆滑、追逐流行,盲目虚荣而又自作聪明——在人与人之间相互倾轧、排挤的背后,我已经彻底陶醉在淳朴的乡风里了。

这里已是城郊。东边是一方弥望的庄稼,隔着田地不远就又有了人家。南面是一些二层的家属院,隔着家属院再向南远眺,在薄暮中隐隐约约有一些田野的大意,而一座青色的石头建筑矗立在尽头,在余辉里,有些泛白。西边是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通向小城繁荣的腹地。

一楼的住户是我的远房亲戚,在院子里种了一些向日葵和蔬菜,居然有一些田园的味道。

站在窗前时,应当有一两个朋友从路上经过,然后我高声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仰起头来,好不容易才发现我,惊喜地跑上楼来——我的这个暑假就这样开始了吧,我想,虽然我已习惯孤独。

晚饭后,母亲叮嘱我:“去看看你的老舅吧,总不能让老人家过来看望你。”我本不情愿,但如果不去,就太失礼了。

穿过几条小巷,敲响那扇木制的家属院大门。“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嗬,小家伙们已经雀跃着跑到屋里,向老人禀告了。

这张脸在我的眼里有些胖,双目闪烁着喜悦与和蔼的光,在畅快地谈吐中,似乎每一条皱纹都舒展了。这是做惯了领导和长辈的气质,如今退休在家,就开始热中于孩子们的课业了。

旧式座钟和几幅书法横轴,使局促的堂屋逸出古朴的气息。我的目光在书法作品上停下来,没有戴眼镜,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它的整体气象也能辨识得出。

由于几次翻阅案头的《中国历史通俗演义》,“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看吧。”老人告诉我,“不是历史,很多都被‘演义’了。”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历史上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呢?

我拿了这套书的第一卷,看来,这个暑假就要靠它来打发了。

从老舅家出来,已经夜静更深。老人把我送到门外。

“天太黑,又没有路灯,要小心啊。”他叮嘱我。

我“嗯”“啊”地应着。

两侧的高墙显得小巷愈加狭窄,头顶上只能看见几颗不甚明了的星星。我想起宋明时代的夜晚,这里应当有一个打更人的,打更的声音必定会从小巷里传出很远。

夜色静谧而冷峻。这样的氛围为我热爱:远离喧嚣,田野中浮起薄薄的水气,一人多高的玉米如在冷水中洗过一般,一片弥望的浓绿。如果屏住呼吸,你定能听到玉米欢快地拔节声。水气蔓延开来,石板铺就的小巷也被打湿了,又如同这些建筑与水气有着冰冷的隔膜。这儿应当有几缕箫声的,可惜寻它不着,只有一弯新月挂在玉米地上空。从青石巷走过,如走出一册新秋的诗集。该如何留住它呢?不经意,我不仅若有所失了。

倏地醒来,才发现我游离地神思仿佛来到了江南。

刚搬过来,亲戚朋友的应酬是必不可少的,而我从来就不善言辞,自然免不了母亲的埋怨,之后就陷入无所适从的孤独。孤独也是一种美吗?我不禁哑然失笑了。铺就纸张,提起狼毫,准备写几笔字,手却不听使唤。或许,我只是对这管竹笔一相情愿,而它对我已经陌生。是的,由于心灵的不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近久违的书法了。

父亲要回单位。这一走,要等到年底才能回来。小时侯,每当父亲离开,我总会百般挽留;而近些年,似乎从未有过,只是静静地默许。

早晨八点钟,我和母亲送父亲去长途汽车站。走不多远,就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迎面而来:“呀,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抬起头,才注意到路旁站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我猛地愣住,马上记起是读初中时的同学,只是出落的更加漂亮了。我不禁紧张起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哦。湘儿吗,我家搬过来了……”

“我在这里上班,”她指指身后的银行储蓄所:“有时间过来玩儿啊。”

我的回话更加前言不搭后语,接下去母亲的寒暄把我的声音淹没了。

到车站买完票,母亲径直去单位。父亲告诉我:“车马上就开,你先回去吧。”我点点头,一直等汽车驶出车站。

回来的路上,脑子里尽是湘儿的影子。莫非她初中毕业后就到这个小城上班了吗?

中午,母亲向我打听湘儿。当她知道湘儿不是城里人时,便催促我请她到家里来吃饭。

“必须这样吗?”我被这些约定俗成的礼节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又不敢违抗:“好吧。我今天晚上去。”

夜幕四合。基金会已经下班,我只好走旁边的大门,去后院打听。没想到后院是民居,几个光背的中年人在石桌上甩着油迹斑斑的扑克牌。

“请问湘儿在吗?”我问一个男人。

“湘儿?”他愣住了。

“他是在打听前面基金会的。她不住这里,可能去她姑姑家了。”一个主妇模样的人说道。

我才知道她有亲戚在这座小城。

天色阴暗。我静静地躺在卧室里,身体酥软的如一堆烂泥。得了病,需要的是人情,打针吃药自然免不了,一直折腾一个上午,午饭也没吃便倒头睡去。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天阴霉的厉害,停了电,卧室里的东西像显了原形一般,一个个孤立着。虚弱的天光从窗口传进来,到达屋里时似乎被折断了。仔细倾听,还有单调的雨声。这样的天气,应该读一点儿书的,又懒得动弹。

此刻,小城就沐浴在北方的微雨中了。

这样想着,推门进来两个人,起初没有看清,当知道是两个朋友时,他们已到了近前。我竟没有听见防盗门的响声。

最终还是母亲先开的口,热情地招待他们,他们礼貌地谢绝了。母亲出去之后,他们坐在我的床边。

“还好些吗?”他们问。

“也许吧。”我点点头,对这种成为了形式的善意已经习惯敷衍。

他们是来送换磁带的。接下去是他们对这盒磁带的品评,我静境地听着,完全出于礼节,或者是不可能有别的反应。不论褒贬,他们的品评与我无关。他们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要告辞。

“这就走吗?在座一会儿吧。”我说,诚心诚意地。

但他们执意要走。

“当心身体啊,不要再着凉。”他们叮嘱我,然后帮我掩掩被子,示意不要下床。

之后我听到防盗门被打开,然后“砰”地关上,他们的脚步声就由近及远,有些杂乱地消失在楼道里了。我一直凝望着天花板。

他们一走,母亲就责备起我来,埋怨我的冷漠和不会接人待物。再三严格反省,我的性格被儿时的孤独给扭曲了。

这些年,一直不能和同龄人心灵贴得更近一些。打台球、看录象、玩电子游戏,在他们眼里,似乎只要能活得开心就足够了。我甚至有一种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这也是我的错吗?我的泪都要下来了。

湘儿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一张讨人喜爱的娃娃脸,却并不调皮,而是多出几分不应有的成熟和怡静。我真想把她当成姐姐,像电视广告里那样说:“爱上你的秀发。”

肚子是真的饿了。

披上衣服下楼。一阵风起,单薄的蝉鸣使长街愈加萧条。

雨分明是停了。

正是盛夏,一场缠绵的雨下来,居然有一些新秋的味道。一片树叶在我眼前划过,悄无声息地,我心上却是倏地一惊。它落在脚下的积水里,因为沾上污泥而倾斜着沉入水底,不能自拔。

走到一个小饭铺,精明的老板娘慌忙招迎着。我在角落里坐下,旁边两个中年人正侃得起劲:“我儿子不争气,中考离重点线差60多分,去学校跑了几趟,也就那么过去了。”

这些正日奔忙的人,是否真正有自己的目的?

湘儿坐在我的对面。方才她热情而不失礼貌的举止,使我渐渐平静下来。我想起古代知书达理的才女,而面前的湘儿,仅仅初中毕业,而且一直生活在乡下,便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感叹。或许正因为生活在乡下,她才养成早熟、安稳的气质。长发自然地披在脑后,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这清水出芙蓉般地装束,一时间竟让我不知该如何比拟,一只燕子,或者一只云雀?才一年光景,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我们的交谈从初中生活开始。淡淡的悔恨时时袭来,如果我们能早明白一些事情……

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我的生日。极力追忆,她好像从未向我打听过,也从未对此有过任何表示。那个年龄的心情,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一个镜头在我的脑海里愈加清晰了:因为感到升学无望,初三那年,是我们玩得最疯的一年。一次自习课,教室里依旧乱作一团,我们也大汗淋漓立地甩着扑克牌。我自作聪明,用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套路耍魔术游戏,结果还出了差错,在大伙儿的讪笑中,我更加无地自容。这时候湘儿给我解了围:“好奇怪呀。别乱,让他再来一次。”于是我记住了那双晶莹而善意的眼睛。惊奇的眼神虽然是故意的,但不能不令我暗暗感激。

如果不是没有间断地聊天,我的感伤还会袭来。然而往事不能追忆,剩下的,便只有痛楚。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中考距重点线仅差三分。

“为什么不再复读一年呢?”

她思考着,略微点点头,但并不表示赞同:“人有时候要信命的,不属于自己的何必强求呢?况且好多同学也都没有读高中。”

“这一年在学校还好吧?”她问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呢,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不。去年我去黄山了。哦,不是黄山,是黄山市,也在安徽。你听说过吧?”

我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去年毕业以后,就跟一个亲戚去黄山了。他在那里做生意,我在家没有事做,就过去给他帮忙。反正,总比呆在家里好吧?”她略微停顿一下:“清朝的时候那里有很多的‘儒商’,还有很多古建筑,你不知道吗?”

我只得又摇头,但终于开始对她的话题感兴趣了。

“哪儿有很多牌坊,电视剧《烟锁秦楼》就是在那里拍的;还有太白楼,据说李白曾经去过……哎呀,像你这种少年才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有些惊讶。想不到以儒商闻名的徽州府,还有这么多古迹让人闻所未闻。我想起川端康成在《古都》里的描写,黄山市大概可以称得上中华民族的“古都”了。不是没有道理的,比如在很多地方,名人故居如今都已面目全非,成了民宅……

我苦笑着:“我只知道安徽的笔墨很有名。你好像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

“没有啊。去年冬天回家,就再也没有去。”

我正沉思着,她的女伴儿跑过来:“家里打电话说你爸来了,让你中午早点儿回姑姑家。”

时间已经不早,看来我只好告退了:“本来想请你到家里去的,恰巧你有事,就不打扰了。下次一定去啊……”

出门时,阳光的碎片撒了我满脸。

夜色在意料之中降临。我不想躲避,也不会欣喜。这些年,我们成了熟识的陌生路人,谁都没有向对方搭话——只是同行而已。很多时候,我在不觉中融入它的怀里,它默默地承受着,不作许诺。其实,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这已是最为淡泊的情谊和诗谊。

此刻,我寓居的楼房在浓重的夜色里孤立无援。

午睡醒来,还不到下午三点,母亲已经上班走了。我坐起身,大脑一片空白。口渴得厉害,走到客厅倒白开水,看见茶几上狼籍的西瓜皮,才想起湘儿睡在隔壁房间里。

轻轻推开门。

我眼前是一个睡着的美人。那单薄的衣裙像大海上的微波,在我心上荡漾开来,而我眼前的,就是海上的仙女了,遥远而渺茫。她睡态恣意,散乱的长发甚至让我有些窒息。在我心里,仿佛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要倒掉了。美啊,我甚至有些难过。

“哦,你醒了。”或许是我的脚步惊醒了她,恍惚间,她已坐起身来。

“打扰你了,不好意思。”我有些不知所措:“来拿本书。”说着把茶杯递给她,慌忙走向书橱,来掩饰自己尴尬的表情。

我顺手取下那本《中国历史通俗演义》,摊在手上:“查点儿东西。”像对湘儿说,又像对自己说。茫然的手指却不知道该翻到那一页。

“这样厚的书,要看到何年何月呀。你真有毅力。”她说着,走过来。

“一目十行吧。”我接过茶杯,装作不屑地说。

“噢,明白了。就是一个钟头才看十行。”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嗯?”我楞住,“噗”地笑了出来,差点儿把水喷到她的身上。

“哎呀,把书弄脏了。”她小心翼翼地拭去书上的斑点,也笑起来。

我转过身去,望着遥远的青色石头建筑。那是什么地方呢?在没有走近之前,完全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座古香古色的建筑。这是对传统文化实地探求的渴望,还是因为现实中太多的无所适从而虚拟的乌托邦呢?

“陪我去那边看看吧。”我脱口而出。

“啊?天这么热,你有病呀。”她低头看看手表,“唉,又要挨骂了。不行了,我要走了。”说着,匆忙梳理一下头发。

“既然会被骂,就不要去了。”

“不行啊。不和你聊了。再见。”

我送她下楼,一直目送她在长街上消失。

这些日子,我愈加想念湘儿了。她的住处,我已经来走过两三次,可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怎么好意思经常去找她呢?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致使窗外的景色从黎明到黄昏都如拂晓一般。阴沉的天仿佛溶在了透明的雨滴里,正消融着落下来;而无边无际的雨帘,又被包容在硕大无朋的阴暗天空里。

一次,从窗口望过去,那青色的建筑被水气缭绕着,如同神仙的居所。

夜晚,雨滴在黑色的天幕中更加透明了。寂寞的感觉在心底潜滋暗长,我甚至想跑到大街上淋个痛快——和湘儿一起吗?太离奇了。读书吗?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那些方块字也同我有了隔膜。

也许,只要能看见湘儿,便会平静下来。

我终于拨通了电话。

“湘儿不在,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但分明不是湘儿。

我连忙道谢,挂上电话,心上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

我只好一个人去淋雨。

骑自行车出门时,街上已经积了很多水。在纷纷扬扬的雨里,路灯的光被囚禁着,随细雨飘落下来,却寻不着它,远远望去,如流星雨一般。雨滴散落在屋檐、枝叶和地面上,单调而和谐,汇集成一支远古的琴曲。

雨水从额头滑下来,流到眼角时居然有一些微热,我想我是流泪了。有时,雨水打在镜片上,并不粉身碎骨,我眼前便生出一个童话般地世界。

从大街到小巷,人都少得可怜。我已经同雨夜融为一体,我的孤独和焦渴得到了拯救。

隔日的早晨,母亲已经去了单位,我依然躺在床上。

有人敲门。“等一下,就来。”我慌忙穿上衣服,出来开门。

居然是湘儿,和一个女友一起来的。我把她们让到屋里。

她是来辞行的。

“基金会很不景气,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一共四个人,要辞掉两个。另外两个是老板的亲戚,自然,我们就走了。”湘儿从容地解释道。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会儿工夫,她们便要告辞。

“这就走吗?”我心里压抑着许多东西,却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们。

“是啊,要回去收拾东西了。”她已经站起身来。

我送她们到门外,目送她们下楼。

午饭后,再也坐不住了。我想,就算出于礼貌,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她一次。

“找湘儿吗?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叫。”她的女友招呼我。

“去哪里了?”我看着湘儿走过来。

“在后院哄孩子。要走了,去看看邻居们。”

此刻,前厅后的工作平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的勇气像杯子中的水气,即使在宁静地近乎死去的时空中,也挣扎着,变幻着形态,仿佛要竭力逃脱,却又源源不断,袅袅上升。而让白开水尽快冷却的企图,使时间变得越发没有边际了。坐在盛夏的午后,如蒸如煮一般,面容却依旧冷若冰霜。

“还有什么话想说吗?今后就很难再见面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终于回避了,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拉开窗帘,天际呈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深蓝的夜空,精湛而深邃。那冰清玉洁的光,就在这大静美中绽放了,如一束水晶的玉兰。一缕轻薄而透明的云霭在它脚下停留,这是仙女薄如蝉翼的长裙吗?

人在孤独中,月亮就是你的亲人、知己,抑或伴侣。

是谁把如此静美的夜色安放在我的窗前?怀想中的江南已在眼前,我听见如注的热血不再澎湃,冷却成洞庭湖上的一缕薄霭。此时,定有人在君山的丛丛新篁中对月怀远了。夜半涛声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橘林。悲凉、凄楚的胡琴响起来了,屈曲婉转,仿佛形成了另一个没有波浪,又变幻莫测的八百里洞庭。连波的秋色,几乎要把岸边的芦苇点燃了。望眼欲穿的人,面对清冷的孤枕,又该如何才能成眠!

月光倾泻在大理石窗台上,如洒了一层霜雪,却没有逼人的寒意。

遍地流苏。

突然有一种迫切需要表达的冲动。

宣纸浸润在月光里,脉脉温情。

舒畅的感觉浸透全身,仿文征明的小楷,写下郑板桥的的词《浪淘沙·远浦归帆》:

远水净无波。芦荻花多。暮帆千叠傍山坡。望里欲行还不动,红日西歹坐。名利竟如何。岁月蹉跎。几番风浪几晴和。愁风愁水愁不尽,总是南柯。

我沉浸在大空虚的美里,小楷难免拘谨,又仿文征明的行书写了姜夔的《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时书辞,别后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清润淡雅的墨迹如行云一般,都要在纸上流起来了。

究竟是因为孤独才选择了书法,还是因为书法才走向孤独,个中原由,已经难以分辨。只是我,一个不更事的少年,已经同它融为一体了。

那夜,我听到天上来的声音,犹如天竺而来,在被泪水亲润的眼里,觉得世界都那么寂静。

漫长的暑假如蒸如煮,又要开学了。

我到朋友家去辞行。刚到不久,就下起了雨。细小的雨滴落在漆黑的庭院里,并寻不着踪迹。这是一所狭小的院落,四面都是高墙。

“去街上走走吧。”我转过身来,对朋友说。

“在下雨呀。放着精彩节目不看,你有病。”

看来,他要同体育频道的“足球之夜”厮守一个晚上了。

我起身告辞。

走出狭小的胡同,但并不回家。我想去看看湘儿曾经住过的地方。街上冷清的出奇,所听到的,只有风吹树叶和细雨打上去的声音。但不会湿透衣服,雨是太小了。

眼前的房屋,就是湘儿曾经的宿舍。依旧亮着灯,但不会再有湘儿的身影。回去吧,不要傻傻呆在这里。

母亲在客厅:“你的老同学来了。你去看看吧。”

我敲开隔壁的房门。

“呀……原来是你……”我惊讶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一时间竟想不起她的名字。而她的同伴,我压根就没有见过。

她们现在黄山市读中专,坐火车到小城时天已经很晚,加上天又下雨,只好在这里留宿。

又是黄山!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里是江南,经常下雨;没想到,回到家乡,又碰上雨天。”她抱怨道。

“是啊,今年雨水特别多。”我一脸的无奈。

回到卧室,一封信躺在桌子上。落款,竟是湘儿。

“从你的言辞,我似乎看到你内心的无奈,一脸茫然之情。与其说你在解释我眼中的你,不如说你在向我表明,你没有我想象的洒脱、文雅。在你的世界中,到处充满着无奈和不满,缘于对书法的钟爱,你把真心隐藏,把情感融入其中,带着生活的叹息……”

把信放回原处,我想起一些很遥远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雨稍停,天还阴沉着。她们要告辞,我也要返回学校了。

一辆又破又小的客车在前面招揽乘客,一边拉你上车,一边告诉你:“马上就走,再等三分钟。”

我捡定一个临窗的座位。这时,一个瘦小的老人背着包袱走过来,硕大的包袱把他的腰压弯了,远远望去,像一个雨后冒出来的蘑菇。

“去那边儿坐吧,老头儿,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一个穿着入时的女青年,操一口南方口音叫嚷着。

老人呐呐地座到了别处。

又下起雨来,车终于启动了。

两个女青年毫无顾忌地神侃,她们流利地普通话还不时夹杂着似懂非懂的南方方言,似乎是说一次坐公交车,因为两角钱吵了半个小时,因为“我们素质也差点儿。”满车的乘客都静静倾听着她们的高谈阔论,没有半点儿喧哗;而那个老人,已经靠着包袱睡着了。

穿过雨帘,我仿佛看见自己化作黄山上那棵青郁的松树,流云飞霭,横无涯际,以挺拔的姿态,在城市之外,扮演着世事的守望者,一尘不染。岁月沧桑,岁月无语。

在途中,我的同学她们下了车,向我挥手。我也挥挥手。雨依然在下,她们撑起了伞。

我心里充满着温暖的空虚。

我想起吴奇隆的几首怀旧长歌来,在心底反复吟唱着。

发表于2005年第6期《儿童文学》杂志,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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