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茫茫,已近初冬了。
狼籍在田野上的枯叶,像清明时节的纸钱。几株孤零的芦苇,瘦成思乡或者怀远的处子,在无限苍茫的夜。
夜幕四合。百步之内,必有如潮的人流涌动。
这里是小镇的郊外,虽然寺庙已经荡然无存,一年一度的庙会却流传下来。每当此时,便有不少人从几十里外的地方赶到这里,斤斤计较地做些小本生意,或者并无恶意地骗些钱财。
空地上支起几十个帐篷,像一个个巨大的坟茔。每个大帐篷旁边各有两个小帐篷,就是艺人的卧室。这些剧团,除了马戏来自吴桥,更多的是南方的歌舞。
动感、刺激的音乐把这片昔日宁静的土地,变成了一只沸腾的油锅。而一家自称来自海南的歌舞团,大喇叭的宣传更加煽情:“南方最开放、最新潮的裸体舞蹈,保证全裸啊,整整180秒,希望大家不要错过机会,往里走往里走,两块钱一位,儿童半票……”那个高嗓门男人,一定有着一张长满络腮胡须的脸。
帐篷里摆满了简易的木制长凳,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观众,有男有女,有中年人,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儿。不时有面无表情的老妪走过,挽着竹篓叫卖零食。台上,是两个几乎全裸的少女在扭动她们魅惑的腰肢。
一会儿,从后台上来两个人,用一块红布遮住少女的身躯,在红布后,少女脱下最后的遮拦,举过头顶,她脸上满是微笑,像舞动胜利的旗帜。然后少女又在红布后穿上它们,继续,跳舞。观众们似乎在被戏弄中得到了一些满足。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用这样的诗句理解台上发生的一切,未免太不合适宜。帐篷外,大喇叭依然高声叫嚷着“艺术”;帐篷内,肉欲在每个人心底潜滋暗长,绽放成宁静的邪恶之花。
走出人群,此时,我更愿意去接近那些始终缄默的芦苇。在人群中,我感到孤独;远离喧嚣,却找回了自己——这片自由的天地是我的。
夜风和雾气在耳畔掠过。心灵如同到达极地,不辨方向却到处都是方向,感受到人世繁华却又拒绝接近。
这使我想起五月的黄昏。
那时白色的乒乓球从我的手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但我和周围的喝彩俨然被一道透明的玻璃分成了两个世界,直到身心都疲惫不堪。之后天空会出现一片灿烂的晚霞,草坪上便燃起了碎金的风。有时候整个校园都朦胧在雨里,我湿漉漉的遐思便多了一个断线的风筝,我不会去打听匆匆走过的长发女孩儿的姓名,而红起墙下的寂寞丁香呢?
更多的时候,我静坐在北中国的一隅,反复咀嚼一曲怀旧的《烟火》。音乐自心底响起,从森林深处走来,轻轻叩问倦怠的心:尘风的门,开启了吗?
还是守望,还是黄昏。几家灯火盈满了窗口,一片和谐温馨的光。
太多的感觉无法表述,心境无比荒凉。
我知道孤独的旅程不会再有来路,终点也不可预测。如同踏上一列陌生的火车:焦虑,干渴,疑惑……
除了怀恋,没有情节。
一次,太阳已经落了,天还亮着。从三楼望下去,十多张乒乓球桌上人都满满的——许久,我呆呆地倚在窗口。他们仿佛离我很近,几乎近的伸手即触,但不知为何,我不去打球。
天色灰暗。我下楼去打水,于是,他们离我更近了。起初打水的人很多,我被挤在角落里,但我不去接水,却看球。不知过了多久,打水的人都走光了,我还站着不动。
两个熟悉的女生从我身边走过。我怕她们发觉我的窘态,便低下头,把身体微微俯在水池上。但她们分明发现了我,只是毫不理会,嬉笑着走过去。我松了口气,直起腰来,才发觉衣服被弄湿了,凉凉的。抬起头,天阴霉的厉害。
她们走到球台那边,对那些男生说了些什么,便跑开了。然后,那些男生丢下球拍,也跑走了。其它球台上的同学也跟着跑开,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我十分尴尬,躲在角落里,装作接水。我忍不住回头张望,却分辨不清这些面孔,哪个熟悉,哪个陌生。
两只球拍被丢在球桌上。我过去看时,才发觉下雨了。球桌上的两只球拍,其中有一只球拍是我的;还有一只被丢弃在地上,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了——也是我的。
雨越下越大,但天色似乎明快了一些。我很聪明,我借雨水拭去球拍上的泥点子,然后,把它顶在头顶上,匆匆离去。
然后我从梦中醒来。太阳明晃晃,四面都是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