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萨启程,西行约1500公里,有一片空灵、纯净而充满野性的广袤土地——触手可及的苍穹下,皑皑白雪过滤掉多余的色彩,冰川与荒野统治着与世隔绝的“生命禁区”。这就是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西藏阿里地区。然而,这里也曾诞生立国七百余年的繁盛王朝,如今只在象泉河畔留下黄土掩盖的古堡——古格遗址。
一切要从千余年前的灭佛事件说起。
公元838年,吐蕃王朝末代赞普朗达玛临朝称制,他继位后随即发动灭佛事件,佛教寺院被封闭、金属佛像被融掉、僧侣们被迫还俗,试图削弱宗教对社会的影响,以此巩固世俗政权。但这些举动并未获得预期成效,反而为动荡的吐蕃王朝埋下覆灭的种子。四年后,拉萨大昭寺门口的唐蕃会盟碑前,一个僧人用三支箭结束了朗达玛的生命,吐蕃王朝就此画上句号。
朗达玛死后,他的两位王子云丹、沃松为争夺王位,展开长期混战。沃松战败带领部众西迁到了江孜,但仍然受到云丹势力的挤压,沃松的孙子吉德尼玛衮不得不带着三个大臣和一百多人继续西迁,投奔到阿里地区,并娶了当地头人的女儿。
吉德尼玛衮晚年,把疆土分封给三个儿子。其中,幼子德祖衮成为古格王朝的开国元首。第三代古格王松艾即位以后,古格王朝进入全盛,统治范围北抵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界印度,西邻拉达克,东面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仅都城扎布让就有十几万人口。松艾倾心佛教,使朗达玛灭佛后不少避难的僧人来到这里。因此,古格王朝不仅具有吐蕃王室血统,也使藏传佛教在吐蕃瓦解后重新找到立足点。
公元996年,托林寺建成,松艾召开了一次僧人和朝廷重臣参加的大会,会后的一封诏书,让佛法以“立国之根基”走上古格历史舞台。然而,千年之后,考古学家在古格王朝遗址洞窟中发现了一个棉布和纸做成的骷髅面具,背面刻着葡萄牙文手抄的39卷《圣经》。
原来,17世纪初,葡萄牙天主教传教士安东尼奥·德·安夺德,听闻喜马拉雅山北麓可能存在一座“上帝之城”,便翻山越岭从印度来到这里。古格王室对他的到来没有半分拒绝和敌意:藏文版《圣经》被翻译面世,国王及王子、公主先后接受圣洗,并修建了天主教堂。但安夺德不知道,此时的古格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宗教集团和政治集团从合作走向对抗。为抗衡僧侣集团,王室将希望寄托于西方舶来文化,却带来更加无法调和的冲突与矛盾。
公元1633年,僧侣发生叛乱,末代古格王的弟弟勾结拉与古格王室同宗的拉达克王派军队攻进都城。相传,末代古格王从山顶的王宫跳下悬崖,都城遂不攻自破。
考古学家测量,古格遗址面积约为72万平方米,调查登记房屋遗迹44处,窑洞879孔,碉堡58座,暗道4条,各类佛塔28座,洞葬1处,武器库1座,石锅库1座,大小粮仓11座,供佛洞窟4座,壁葬1处,木棺土葬1处。从遗址布局来看,古格王朝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王宫高高在上,一方面为了防御,另一方面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山坡上是寺庙和达官贵人的住所,山下居住着平民和奴隶。古格人还在山体内修筑了暗道,暗道迂回曲折,开凿有利于采光的洞口,拾阶而上可直达山顶的王宫。
在古格文化当中,遗存数量最多、最为完整的是壁画,红庙、白庙及轮回庙都有不少壁画和雕像精品。在艺术上,古格壁画带有明显的克什米尔和健陀罗艺术特色。由于境内盛产黄金、白银,很多壁画是用金汁、银汁摹绘而成。雕像也主要以金、银、铜等金属佛像为主,其中成就最高的当属札达县皮央遗址杜康大殿中发掘的古格银眼。这尊佛像头戴化佛宝冠、四臂各执法器,额头三眼并存,眼球采用镶银平错技法,点缀在金黄色的铜像上。据说,这种佛像只有古格人才能制作。
在古格遗址背面,曾有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干尸洞。洞窟距地面约2.5米,洞口非常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内部相当宽敞,深达几十米的洞内,曾堆放着按喇嘛、儿童、妇女、男人顺序排放的风化干尸。相传,这些尸体是古格灭国后被拉达克人处决的士兵。但是,这种说法显然不能自圆其说:士兵被斩去头颅抛入洞内,尚可理解;喇嘛、妇女和儿童又何罪之有呢?况且,拉达克人也信奉佛教,没有必要斩杀喇嘛。
更让人疑惑的是,历经七百余年、16位国王的古格王朝,为什么消失得这样突然?十余万民众去了哪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战争造成的屠杀和掠夺,最多只能毁灭城池,但不足以毁灭文明。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个文明在战争结束后就彻底消失。
2022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古生态与人类适应团队,在古格遗址附近的夏达错,通过对湖泊岩芯钻探获取的沉积物样品研究发现,古格王朝鼎盛时期的温度比现在高2摄氏度,统治末期温度比现在低2摄氏度。曾几何时,来自印度洋的季风为象泉河谷带来丰沛的雨水,让古格王朝有了数百年安身的可能;而公元1630年前后的气温剧降,导致青稞大量减产,而粮食供应左右着战争胜负,最终古格王朝在与拉达克王国的较量中失败,难逃覆灭的厄运。
七百年古国归于沉寂,但尘封的记忆不会就此消逝,古格王朝遗留的文化遗产如颗颗珠玑,点缀在历史长河中。星空下,古格遗址与土林浑然一体,透射出残缺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