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的小树林
山东淄博、张志成
早上九点,太阳已经好大。
在我的三轮车上放上一把大暖瓶,再放上一把老式搪瓷茶缸子,再放上两个高腿的靠背马扎子,其中一个是遇到熟人备用的。然后悠哉悠哉地蹬着三轮车,在村边的小树林里,找一棵较大的垂柳树下坐下来,沏上一缸子好茶,一边慢悠悠地挥着芭蕉扇子,再打开一本《三国演义》,品着茉莉花茶,进入了“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里去了。
本来已入佳境,想不到有人搅乱了这点仙气,“哥,你好自在也,你真会选地儿,这里好风凉也。”
忽然打扰了我的清静,我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打量着来人,不觉眼前一亮,来者是一位老妇人,她梳着齐耳的短发,高挑的个儿,不胖不瘦的身材,脸上皱纹不多,五官长在她的脸上显得恰到好处,眉宇间似乎还透着当年的秀气。不但如此,她的整个人儿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心中升起一种想要和她亲近的欲望。还没有等我开口,她率先抢着说:“这位大哥,我好像认识你,你是不是柱子哥呀?”
“柱子”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已十分生疏,经她这么一喊,我忽然想起这是我的乳名,到了这个年龄,能够直呼我的乳名的人,必然是很熟悉的人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攥住她那颤抖的手,亲切地说:“啊,你是英子?”
“是啊是啊,柱子哥,我就是英子。”
两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互相喊着对方的乳名,这的有多么亲切呀,两个老人竟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好久好久分不开来,只有各自的泪水流进对方的脖子里。之后,我赶忙拿出那个马扎子放好,让她坐下,再把茶缸子递给她,两个人共饮着一茶缸子茶水,话题一下子回到六十年以前。
我本来是在城里住着的,夏天的楼内温度较高,今年突发奇想,就和老伴思念故乡,就再一次回到老家度夏。
在我的脑海里,故乡是清晰的,感情最深的,就是这片小树林。
小树林在村子的东面,离开村子只需一里路的样子,小树林的东边是一个水塘,常年有水,水中有鱼,是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理想的地儿。
晚上很晚的时候,树林里的秘密我们还不知道,到知道了的时候,已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感受到的是,那片小树林就是我们小两口儿的天堂。
我和英子住在一条胡同里,我家住在胡同底,英子住在胡同头,我六岁,英子五岁,胡同里的孩子们数我俩最小。那时候的孩子都是野孩子,因为家长从来不怕会偷小孩子的,大人们只管上坡,小孩子们只管玩耍,那小树林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因为我和英子形影不离,同伴们都说我俩是小两口子,虽然不知道小两口子的含义,却总觉着很好玩。在小同伴们的簇拥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我和英子,总共也没有记住拜过多少次天地了。
我们这对小两口儿是看得出来的,每逢去坡里挖野菜,英子会从家里偷出点胡萝卜咸菜给我,因为我家里连胡萝卜咸菜也吃不上的。也或许偷出点稍微稀罕地给我吃,反之也是一样的。
上学是三日打鱼二日晒网的,因为生活困难,还是以挖野菜和拾柴禾为主的。英子手巧眼尖,她捡的柴禾总是比我多,但是她力气小背不动,剩下的自然便宜了我,也就经常受到爹娘的表扬。直到现在,我有时候想起这件事,还常有感恩的想法呢。
英子天性胆子小,凡是野外活动她都离不开我。小树林里有好多草,林子外面是一片坟地,野草更加茂盛。我俩稍大后,就一块儿去割草,之后交到生产队的饲养处,是按斤两记工分的。有一次打捆的时候,一条蛇趴在她的草堆上,她躲在我的背后吓得呜呜地哭。我把那条蛇打走后,把她的草捆起来她也不敢要,我只好把我的草给她,她才破涕为笑。
在她十二岁的那年,正是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她家的兄弟姐妹多,爹娘养不了他们。经人介绍,南边山里的一家人家,给了他家一百斤地瓜干子算作彩礼,英子就算和那家人的儿子订了亲。那时候的孩子比现在单纯的多,我们都不知道订婚的真正含义,就像我们经常拜天地一样,只是觉得很好玩而已。
艰难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也一天一天的在长大。那时候读小学五年级就要到外村去了,是得通过考试的。我觉着自己最聪明,是第一个交上卷子的。走出考场后,英子已在院子里欣赏石榴树了。我才突然觉着,和她做两口子不吃亏,她才是最棒的呢。
因为她娘嘱咐过我,让我在学校里照顾她,怕别的同学欺负她,同样的话她娘也和她说过,故我们还是形影不离。于是,刚忘却了的“小两口子,”又被同学们提起来了。这个原来毫不在乎的事儿,这时候听来就知道害羞了,除了在学校里尽量避免少说话外,在各自的心里,朦朦胧胧的有点甜甜的感觉。
有一年的儿童节,为了庆祝这个节日,学校里要组织学生编排文娱节目,我和英子演得是《老两口子学毛选》。也许我们两个平时接触的多,就算有点心灵相通吧,演出效果很好,得了一等奖。这下可不得了了,我们又是小两口儿又是老两口儿的,一下子在全校传开了,弄得我俩在学校里很尴尬,真正有点事儿商量也不敢单独见面了。
也就因了这次演出,我们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心中知道了两口儿的真正含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情窦初开”吧?有一阵子觉得心里很矛盾,那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正见了面的时候又脸红脖子粗的,两个人的身体总是躲躲闪闪的。有时候两个人的手碰到一块儿,就像触电一样立刻拿开。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俩才真正懂得了英子已经订婚的事实,它就像一个大漩涡挡在我们面前,时刻有卷走她的危险。每当我们兴高采烈的时候,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英子的笑声就会嘎然而止,忽然低下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了。她那个梨花带雨的样子,使人顿生可怜之外,更增加了一种无尽的爱恋。
此刻,我会握住她的双手,昂头高呼,大骂天道不公。
人呀千万别长大,等长到能够懂事的时候,无尽的烦恼就会随之而来。我们十六岁当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之后,懂事情多了,就更加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除了能够亲密之外,更多的是商量如何推翻英子订婚的事情。可是除了抱头痛哭之外,我们别无办法。
其实,我最恨的是自己,我恨我没有钱,不能把英子赎回来,我恨我家没有房子,不能把英子娶进来。可是懂事的英子从不埋怨我,也从不逼迫我做出任何承诺,这更使我觉着对不起她,倒不如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顿好受些。
英子到十八岁这一年,她变了,变得愁眉不展,脸上再也见不到灿烂的笑容,更多的是挂着泪痕。晚上有时候在一块的时候,她久久不愿离去,哭的我的脖子里都是她的泪水。我忽然想到,今年她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女十八男二十)麦收之后,她婆家就会把她接走了。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次生死离别,有谁不会心如刀割呢。
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英子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些许,和我在一块的日子渐而稀少,就连和我说的话也变了主题,大多是嘱咐我要坚强起来,无论咱们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强的面对,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
这一晚上,她回去的很晚,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夫妻之实。回家之后,我高兴的一夜没睡着,想着英子终于是我的了,感觉又幸福又踏实。
第二天,英子突然失踪了,我和她的家人心急如火,四处寻找,竟毫无音信。在这些天里,我独自井里湾里的寻找,嘴唇上长满了燎泡,整个人就像没了灵魂,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一个月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英子就像空气一样在人间蒸发了,大家寻找他的心也慢慢的淡薄下来。在这期间,南边山里的那家人家到英子家要人,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后被村革委会扣下来,开了一场批判大会,说山里的那家人逼死了英子,才把此事压了下来。
之后,村革委会为了照顾我家生活困难,把我招了工,去了外地当了工人,并在外地成了家。
一晃五十余年过去了,想不到在这个小树林子里遇到她,那么多年的牵挂,涌上各自的心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站着拥抱着喜极而泣。
许久,我们才坐下来各诉衷肠。原来,当年英子为了逃婚,跟着一位当地部队的复员军人,去了贵州的大山,苦日子一过就是这么多年。她老伴去世后,听说老家变富裕了,在五年前就举家回到娘家,终于过上了富裕的日子。
我是有老伴的,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那片小树林,只是我和英子都有了对方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