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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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泾阳的王徵先生在当时重道轻技的士林中可谓是一个“异类”：他是儒家弟子、天主教徒；他精研宋明理学，却痴迷机械制作，并热衷学习和传播西方的学术。
2020年10月的一天下午，我随同几位爱好关学的朋友参观完渭南市临渭区的南大吉家族纪念馆和墓地之后，见天色尚早，便决定乘兴转赴咸阳市泾阳县安吴镇探访明代关学大儒王徵先生墓地。
在手机导航的指引下，我们没有费什么周折，于一个小时候就径直抵达目的地。将车停放到安吴镇王家村社区活动中心门口之后，我们几个人步行穿过院字，来到了北边的后院。这座后院就是王徵先生及其家族子孙的陵园。陵园入口左边的荒草丛里立着一通由三原县人民政府立的保护碑，碑文显示：王徵墓于1992年4月20日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从这块文保碑旁边再往前走大约10米，有一尊高约2米的王徵先生半身石头雕像。这位明代的关学大儒、科学家，头戴官帽、留着长须、身穿官服，紧蹙眉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前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瞻仰过石像之后，我们缓步绕到了其后，看到底座上刻着王徵先生简介：王徵（1571～1644），字良甫，号葵心，陕西泾阳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官直隶广平府推官、南直隶扬州府推官、山东按察使司佥事。在扬州时，他结识德籍传教士邓玉函，入天主教，译有《远西奇器图说》，著有《诸器图说》《事天实说》《西洋音诀》《西儒耳目资》《西儒说》等，介绍西方机械、物理、天文、宗教等，和徐光启并誉为“南徐北王”。
沿着石像后边的青砖路继续向前，我们远远地就看到这座陵园里由左往右依次有四座墓冢，每座墓冢都用青砖围砌了一圈，且墓前各有一通石碑。第三个墓碑的碑头上篆刻着“大明”二字，碑前有一张石供桌；其它三个墓碑的碑头刻着“皇清”，碑前却并没有石供桌。第三个墓冢的碑身正中竖刻着几个大字：“赐进士第奉政大夫山东提刑按察使司佥事了一道人葵心王公墓”。这个就是我们此行要寻找的王徵先生的墓碑。为了表达对先贤的尊敬和缅怀之情，我们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蜡纸表，在墓碑进行了一番虔诚的祭拜。
在离开王家村之前，灰蒙蒙的天幕上落下一阵微雨。为我们带队的张亚林老师和其三原籍友人童于涛取得电话联系，童说他有一位朋友是王徵的后人，距离王徵墓地不太远，建议我们去他家聊聊。十几分钟后，我们根据童某给发过来的导航定位辗转来到了泾阳县中张镇庙底村官道旁的泾惠酒坊。
泾惠酒坊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王徵家酒”四个大字。一位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给我们招手。张亚林老师说，这就是王徵的后人王萌君。等我们把车挺好之后，主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和我们热情地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将我们带进了客厅。
刚走进客厅，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这间客厅大约五六十平方米，靠墙的木制展架上摆放着各种包装的白酒样品，客厅正中摆放着一张茶几，茶几两边各放一个排椅。茶几旁一两米之外的靠墙跟前布置的是中堂，墙上挂着一幅巨幅的头戴官帽、留着长须、身穿官服的王徵先生全身坐画像，画像前有一张放着香炉和供品的香案。
在客厅中心的排椅上坐定，寒暄了几句之后，王萌君从房子里叫出他的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王科。老人和他的儿子坐在我们身边，和我们进行了大概两个小时的交谈。从他们父子的口中，我们得知一些其先祖王徵及其墓葬迁移的有关情况。
王徵是中国封建社会典型的儒生士子，是明代关学大儒。七岁时，他随舅舅张鉴开始读书，除四书五经之外，尽得舅舅机械方面所学。24岁中举人，直到万历年间中了进士，那年他已经52岁。中进士后，他赴任直隶广平府推官，还不到一年，父亲去世，便回家丁忧三年。他在直隶做官时，办案严明，不偏袒权贵，也不冤枉好人，曾写下对联自警：“头上青天，在在明威真可畏；眼前赤子，人人痛痒总相关。”后来，他去扬州上任，不到一年，继母去世，又回家守孝。孝满后，他被好友推荐监辽海军务，不料部下叛乱，好友被处刑，王徵后遇赦返家，已是60多岁。在扬州时，魏忠贤权倾朝野，当地长官要为其建生祠，他竭力阻止未果。魏的生祠建成后，只有他和同乡拒绝去朝拜，时人赞其劲节，被称为“关西二劲”。此后的王徵，再也无意官场。
王徵在做官以前，在家乡以著书讲学为务，精研理学，并开始从事一些农具和日常用具的改良和发现。他这一时期的科学成就，后被收入《新制诸器图说》一书，理学著作《两理略》、《辩道说》等，均在这一时期完成。
王徵早年就对技术感兴趣，爱古器和机械。出仕以前就研制过农民用于灌溉的鹤饮、轮壶自转磨、代耕、轮壶等水利工具和农具，写成《新制诸器图说》。后来，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先生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包括地心说、重心及其求解，求水体积、浮体体积、比重、简单机械及其联合使用。《远西奇器图说》是中国第一本有关西方力学的编译著作。王徵是中国第一批天主教徒。他进京赶考时，认识了当时的名士李之藻等人，其时利玛窦到中国传教，李之藻与其交好。很可能王徵和利玛窦等人都有交集。法国传教士金尼阁是他的好友。大约在40多岁时，王徵经过受洗成为一名天主教徒，教名“斐力伯”。据中国天主教会的有关书籍资料中记载，金尼阁神父1624年从山西绛州来陕西西安传教期间，王徵还曾资助他在建立了西安第一座天主教堂。
王徴所处的历史时代正是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历史关键时期。当时，利玛窦在中国传教取得成功，影响了一批中国士大夫，同时他也把中国文化带回了西方。王徵有着坚定的天主教信仰，曾著成《畏天爱人极论》，阐述天主教思想。身为儒家的他，曾因无子被家人逼迫纳妾，写下情真意切的忏悔文。台湾学者黄一农在《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一书中，对王徴有专节的描述。
更为可贵的是，今天我们使用的汉语拼音，王徵是其重要的推动者。当时，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言语不通，他便撰写了《西人耳目资》一书，书名意思是说语言就像人的耳目一样，这本书正是一本字典。王徵资助其刊印，并在其中进行了大量的校对、修改等工作。王徵归乡后，在家乡建教堂，进行赈灾、防盗等慈善事业，还曾在泾阳设天文台——景天台，这个天文台一直到1960年代才被拆除。
崇祯十六年（1643）年，李自成攻占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曾邀请王徵做官，但被他严正拒绝。第二年，李自成起义军攻陷北京城，王徵听到这一消息后，犹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他在自己选好的墓碑上亲笔题写“了一道人之墓”后，把儿子叫到身边，又手书了“全忠全孝”四字遗言，以示忠节，然后口中念着“忧国每含双眼泪，思君独抱万斛愁”的哀歌，绝食七日而殁，后被安葬于三原县新兴镇官道村杨杜原（俗称辘轳把）的王家祖坟里。他死后，因一生操守，被称为“端节先生”。可悲的是，《明史》没有为王徵列传，《明史·忠烈传》中仅用“佥事泾阳王徵城破并抗节死”一语而带过。更为可叹的是，科学著作几乎全部轶失，仅存的《奇器图说》也被清代《四库全书》的编者斥为“荒诬恣肆”之词，不予收录；就是《关中丛书》《泾阳文献丛书》中也未收入。
王萌君告诉我们，王徵先生是他们家谱上记载的五世祖，他本人是王徵的嫡系第十二世孙，近年来一直和父亲从事“王徵家酒”的生产和销售工作。他还说，除过王徵之外，他们王家祖上还出过不少厉害人物，他们家里过去曾藏有很多王徵留下来的古籍、图书等文物；自他祖父那一辈起，王家的家道开始衰落；后来，经历几次运动，王家祠堂被毁掉了，他们家里收藏的的古籍图书等文物也都陆续流失了。
据王萌君的老父亲王科先生回忆，1962年，当地修水利设施时，王徵先生及其家族其他几个人的墓碑均遭破坏，墓地被夷为平地。1990年，县上文物部门调查证实时补修了陵墓封土。墓高3米，底部周长为25米。1992年，被陕西省政府公布为第三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0年，因修筑西铜高速公路复线，因王徵墓所处地理位置因与这项工程发生冲突，被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考古队发掘。墓葬被发掘后，发现墓坑内一道墓志铭碑，三口棺椁（一口是王徵的，另两口是他的原配和侧室夫人的），墓志铭和棺材均完好。他们家族的人与有关部门交涉了一年多时间之后，王徵先生及其家族其他几个人的墓冢于2011年1月27被迁重新安葬于如今的泾阳县安吴镇王家村社区活动中心后院的一座废弃的小学院子里……
泾阳籍作家冯日乾在其所著的《晚明奇士：王徵》一书中曾有这样的记载：2010年4月24日，王徵墓被发掘，其墓室的建造简朴无华，双扇木门与乡村普通人家的屋门没有两样，门扇上写有七言诗一首：“老天生我意如何？天道明明忍自谜。精白一心事上帝，全忠全孝更无疑。”门框两边三合土上刻着一幅长长的对联：“自成童时，总括孝悌忠恕于一仁，敢谓单传圣贤之一贯；迄垂老日，不分畏天爱人之两念，总期自尽心性于两间”。这首七言诗和长联的字句均为死者生前所拟。但门楣上的横额却由“改为“明赐进士奉政大夫山东佥宪理学明儒私谥端节王公墓”（“明赐”“王公”四字涂朱），较死者生前自拟的横额“有明进士奉政大夫山东按察司佥事丰敕监辽海军务了一道人良甫王徵之墓”多了生者给予墓主的评价和尊崇。同时，墓室内有旧北平侯张炳（王徵的表弟）璿撰文、获里文学薛凤书丹、里社太学温自知篆盖、频阳高君榜镌刻的《明进士出身奉政大夫丰敕监军山东提刑按察司佥葵心王公墓志铭》一通。
王徵是一位践行儒家道统的关中大儒，但他思想开明，信仰天主教，热爱科学、钻研科学，著述富宏，在传播西方科学、促进中西文化交流方面卓有贡献，被李约瑟称之为“第一位机械工程学家”。可惜，他生活于明朝末年的动乱时代，落了一个悲惨的人生结局，虽然其一生在追求科学和传播科学，却是中华科学技术史上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