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的一个中午,我对着九十六岁的母亲轻声说:“光中哥的膝盖疼了一年多了,今天苏北医院的骨科主任下乡来巡回医疗,我带他过去给主任看看。”老母亲闻言,目光立刻胶着在门口——大儿子近日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早已像刀刻一样印在她心上。连着好几日,她口中絮絮叨叨全是大哥的不易,句句叮咛都沉甸甸压向我:你得帮他把这病治好。
此刻医院五楼,走廊寂静无声,我和大哥并肩坐在手术室门口冰凉的椅子上。大哥熬不住疲乏,头不知不觉便轻轻枕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他松弛下来的面庞,仿佛无声地述说着过往的艰辛与忍耐。
大哥属蛇,生于一九五三年十月。一九五二年冬末,土改的尘埃落定,爷爷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这顶帽子也沉沉地扣住了大哥未来几十年的路途。小学毕业时,他成绩是全村第一,却因那顶摘不掉的帽子,读书的路便戛然而断,只得回村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我们兄弟三人,大哥个头最为瘦小,是贫瘠的岁月没能喂饱正在抽条的筋骨。十六岁稚嫩的肩膀,已开始挑动公社的生产河;十八岁的他,又辗转去县里新民滩挑大型水利工程。千斤重担压弯了少年的腰脊,也无声地磨损着他的膝关节——那日后纠缠半生的病根,早已在泥泞与重压下悄然深埋。
大哥十九岁那年,家里替他寻了门亲事,眉宇间难得舒展,在美好憧憬里显现出几许亮光。父亲备了年礼,大哥却羞于独自前往拜年,央我作伴。那年我才七岁,印象里只记得准大嫂真美啊!然而在唯“成分”是论的年代里,这美转眼便成了无情利刃,一年多的相恋准大嫂还是提出退亲,说要与“地主阶级”划清界限。大哥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霎时熄灭了,从此愈发沉默如铁。为了排遣这无边的苦闷,他日夜埋首于旧书堆中,一部部残破的《三国》、《水浒》……不知被那双磨出硬茧的手翻烂了多少回。
转眼,大哥二十四岁。庄邻好心又介绍了同队的一个姑娘。不料就在新婚正日的午后,大哥竟服毒自尽。大哥心中积压的苦楚,从来只如深井般自饮。幸而父亲在乡医院行医,院长闻讯立即调动所有力量。一遍遍洗胃,大剂量阿托品的使用和医护人员日夜相守,才从死神指缝里夺回大哥这条命。那个本该烛影摇红的洞房之夜,陪在新娘身边的,竟是大嫂的闺中密友。
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苏北平原这片沟渠纵横、湖河交织的土地上。经村民推荐,大哥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他与嫂子的情感在锅碗瓢盆的日常里,日渐升温;夫妻俩同心合力用勤劳的双手,砌起了带有敞亮外廊的新瓦房;儿子在“扬教院”学业有成,女儿日子顺顺畅畅。古老的村庄、世代生活的这片水域,鱼虾水族活泼泼地跳跃其间。去年,江苏省渔业协会颁发给大哥“罗氏沼虾养殖能手”的称号,那张烫金的奖牌,如今被他端端正正挂在家中墙壁最显眼的位置——仿佛一颗被贫瘠土地长久埋没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在迟来的阳光下舒展出了自己的枝叶。
椅子冰凉,我端坐不动,肩头承受着大哥沉甸甸的睡眠,仿佛也扛住了他这一生曲折的份量。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依然紧闭,那扇门里在修复被生活磨损的膝骨;而门外长兄这一生所默默承荷的,又岂止是半月板的损伤?
大哥安睡的面容如此平静,多少年的寒霜冻土,曾几时压弯过他的脊梁?如今他靠在我肩上,这微小的依靠,竟成了我们兄弟间最沉默的言语——它无言诉说着那已过去的艰难,也悄然支撑着此刻尚需跋涉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