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本家的二奶奶去世了。九十五岁的母亲执意要回一趟老家,去见二奶奶最后一面。我骑着车,载着母亲,驶向不远处的故里。父亲是医生,离世已二十余年,母亲一直随我住在镇上。这些年来,无论去哪儿,她总坐在我身后,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这一坐,便是二十年。
年迈的母亲步履渐缓,喜欢在时光的缝隙里打盹,在岁月的轮回中絮语。车子经过司徒三千亩,向西直行,穿过米仓,便到了我的老家大吉垛。母亲遗传了娘家的长寿基因,头脑仍十分清晰。她记得这片三千亩的鱼塘,原先是连片的湿地芦苇荡。年轻时,她常和姐妹们来这儿刈荒草卖钱。一船草堆得老高,连船头都看不见,撑船是件极费力的苦活。这时,母亲提起一位叫干英的闺蜜。干英总对她说:“新姐姐,让我来撑船吧。我回家好歹能吃饱,累一天,明天也就缓过来了。你坐在船头歇歇。”
干英比母亲小五岁。自母亲嫁过来,两人便成了知己。干英家与我家只隔一条窄巷,屋檐挨着屋檐。父亲在外村行医,干英常来我家串门。寂冷的冬夜,她偶尔会陪母亲同睡。也就是那一年,干英失去了她唯一的亲人——母亲。
十五岁的干英,用瘦小的身子扛起了照顾弟妹的重担。姊妹三人相依为命,互相取暖。三年后,母亲见干英出落得俊俏伶俐,便在本村为她牵了一桩亲事,盼她婚后能继续照应姐弟。
干英的未婚夫与父亲同龄,为人厚道,做事勤恳。他常帮干英家干重活粗活,干英也渐渐喜欢上这个踏实健壮的青年。笑容,重新回到了她清秀的脸上。
1950年初春,干英做了一个决定:让二十一岁的未婚夫报名参军,保家卫国。送别那天,她依依不舍,临行前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好当兵,我在家等你回来。”
后来,朝鲜战争爆发。未婚夫随部队开赴前线,经历了生死考验。战争持续三年,中国人民志愿军以顽强意志坚守阵地,付出巨大牺牲。1953年7月,她的未婚夫周保连身负重伤,在战火中侥幸生还,被送至后方医院治疗。
数月后,他伤愈归国,退伍还乡。次年,干英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因周保连的参军经历,大队安排他担任一份轻省职务。在那个填饱肚子便是幸福的年代,这已是不易。
干英出嫁后,妹妹去了上海帮工,照顾弟弟的责任仍落在她肩上。再重的担子,她也默默扛起,无怨无悔。婚后,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靠着丈夫的军人身份,一家人勉强熬过困难时期。干英深知读书的重要,坚持让弟弟和自己的孩子都去上学。弟弟在她的支持下,一直读到高中。
几年后,干英又为弟弟张罗了婚事。1963年8月,弟弟的女儿出生不久,他便在姐姐鼓励下报名参军,报效国家。弟弟入伍后,干英又不辞辛苦地照料起弟媳和侄女。
命运却总爱雪上加霜。1966年2月,丈夫周保连因心脏病猝然离世。干英的天,塌了。可她不能倒下,一大家子还指望她。她擦干泪,把悲痛咽进肚里。同年12月,弟弟又随部队参加援越抗美战争。
后来,迫于生计,干英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本村。第二任丈夫会点手艺,头发总是梳得油亮,性子却与干英大不相同,两人常因小事争执,观念也南辕北辙。再婚后,干英又生下一儿一女。
弟弟因高中学历,在部队负责高炮技术,援越期间坚持到战争结束,于1969年4月回国。次年退伍后,被安排到乡办企业做会计。他为人谦和,账目清楚,工作认真尽责。
文革时期,风声鹤唳,阶级斗争日日讲、月月讲。一天傍晚,干英收工回来,见家里的猪饿得叫唤,便和两个女社员顺手从生产队薅了些黄花草回去喂猪。谁知,一场横祸就此降临。队委会认定她“破坏集体财产”,决定罚款处分。第二天,丈夫又对她一顿数落。委屈与绝望交织,苦命的干英,在当晚服毒自尽。
母亲在干英灵前哭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她说,干英的棺材是用木船运走的,几个汉子在后圩的河里,怎么使劲也撑不动船。是啊,干英心里装了多少苦、多少话——想对前夫说,想对弟弟说,想对我母亲说,想对这个狂乱的年代说。满满一肚子的心事,船,又怎能不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