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姐
今年的中秋佳节,温婉的古城苏州,正以她的粉墙黛瓦,将月亮的年轮再次磨圆。金鸡湖的水光灯影里,江南的烟雨都凝作清辉,静静流淌着小桥下的旧事,与寻常人家的悲欢。
节后第二日,应了高邮同乡夏姐的邀约,携爱人与三五故人小聚。席间听她叙起往事,竟教人心里泛起无端的潮涌——原是生命的薄脆与亲情的无措,都化在她温婉的叙述里了。原来这世间的圆缺,月亮最懂得女人的心事。
她忽然说起某个已远去的中秋。化疗后的丈夫与她并肩坐在独墅湖畔的石凳上,背抵着背,听夜涛轻叩堤岸。那夜的月华格外清亮,碎银似的在湖心荡漾,两个相倚的影子仿佛就要这样坐到地老天荒。而今月色依旧,石凳空余凉露。
八十年代初,他们是人人羡慕的中技生,就读于同一卫校。一个在医士班,一个在护理班,毕业后一同分配到吴堡地段医院。青砖院墙里相互扶持着,便成了家。他总说:“要陪你到白头”。后来他们一起调进市人民医,添了女儿,日子像浸了蜜的棉线,细密而甘甜。
他专攻麻醉后,便再没有固定的作息表。无数生命在他指尖重获生机,无数学生承他亲手教导,他却从不记数。直到某次体检,癌胚抗原的红字像判词般落下——肺部的阴影吞噬了所有关于“以后”的想象。
最教人心酸的是他最后的清醒。这位一直忙于工作、从不曾为自家日常费过神的麻醉科主任,竟撑着病体,一件件料理起琐碎家事:装防盗窗,换液化灶,修滴水的水龙头,连门锁都换成崭新的防盗锁。他把一串新钥匙放在夏姐掌心:“往后没人替你们娘俩操心这些了...”又请院长代笔,将身后事条条写得分明。
临终前日,他忽然动了动手指。夏姐俯身贴近,听见游丝般的声音:“说好要陪你到老的...怪我疏忽,这棵树要先倒了...往后风雨来时,你们要自己撑伞。”她当场泪如雨下——原来最痛的别离,是连道歉都带着体温。
如今夏姐随女儿定居苏州。女儿苏大毕业后考编进入市机关工作,她则在一家血透中心重披白衣。那孩子至今仍给父亲的手机续费,一遍遍翻看早已静止的朋友圈。我多想对她说:孩子,你怎能让云层里父亲安心,唯有你们的欢笑,才是彼岸最好的慰藉。
天上月尚有圆缺,人间事终究难全。诸君当知,这皮囊里的零件件都贵重,坏了难修,失了难觅。惟愿夏姐与女儿:此后岁月长宁,快乐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