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

丰收节过后的一个清晨，春兰揣着一罐自家腌的萝卜干，坐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一路上她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好几次。等捱到建筑工地时，她的脸色蜡黄的。

铁柱是正月十六跟着搞建筑的老表出来的。不到一年，他原本敦实的身子，像工地上拆了模的横梁瘦了一圈，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还好，那一双眼睛，还是离家时那样的精神透明。除了雨天，他日日泡在脚手架上，安全帽扣得牢牢的——老板天天杵在门口查，那句话铁柱已倒背如流：“安全就是命，命就是钱。”

工地伙食只管饱，油水稀薄。好在附近有小贩蹬着三轮来，架个铁锅现炒。下了工，铁柱常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凑份子，一人一瓶啤酒，就着十块钱的炒菜咂摸滋味。油腻的筷子夹起菜时，有人说起村里谁家媳妇生了、谁家老人走了，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了荤段子上。

铁柱不大接茬。他只笑，把省下的钱按月寄回去。春兰在家侍弄老小、照管田地，夜里累得腰酸时，就想想铁柱汇来的数目，心里又暖又涩。

中午歇工，铁柱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工棚门口——竟是春兰。她先是一愣，随后眼圈就红了，转身钻进棚里，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床单被罩上沾着油渍汗渍，床底下堆着发硬的袜子，一件件被她抱出来泡进盆里。铁柱跟进来，搓着手笑：“你咋来了？”

“晚上别吃食堂。”春兰背对着他，声音柔柔的。

铁柱心里一热，想伸手碰碰她肩膀，外面却响起催工的哨子。他只好匆匆扒了两口冷饭，又往架子上爬去。

傍晚，工棚里飘出久违的肉香。春兰从布袋里掏出从老家带来的红萝卜，和五花肉一块炖得酥烂。香味像长了脚，溜进每个工棚的缝隙。不一会儿，门口就探进好几个脑袋：“嫂子，真香啊！”

春兰抿嘴笑，一块块往外夹。铁柱还没吃上几口，一大碗就见底了。工友们咂着嘴散开时，有个年长的金大哥特意披上外套，笑呵呵地抱着被子：“我去隔壁挤挤，你们好好说话。”

夜里，月光从铁皮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淌成一道细河。春兰把洗得发白的蚊帐重新支好，四边仔细掖紧。躺下后，她轻轻摸了摸铁柱肋骨分明的侧腰。

“瘦了。”

“劲没少。”铁柱在黑暗里握住她的手。

第二天清早，春兰给铁柱换上一套洗净的工作服。他弯腰穿鞋时，忽然咳了两声。春兰忙替他拍背，动作很轻。外头不知哪个年轻工友瞧见了，扯着嗓子起哄：“柱哥昨晚受凉了吧？嫂子可要负责啊——”

一阵哄笑炸开。铁柱举着拳头追出去：“肉都喂了小狗崽子！”人群哄笑着散向脚手架，像一群扑腾的灰鸽子。

春兰把金大哥卷走的被褥抱回来，拆了洗净，又把工棚里外擦了一遍。午后，她该走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开起来时，春兰把脸贴在车窗上。起重机长长的吊臂刺进天空，密密麻麻的脚手架里，那些身影渐渐融成一片移动的灰点。机器轰鸣吞没了一切。

她终于别过脸，把怀里的空腌菜罐抱紧。车窗上，有一小片模糊的水痕，慢慢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