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风裹挟着艾草的清香,我和老伴应雅宁、大富夫妇之邀,踏上了回辽阳老家的旅程。我们一路走过广佑寺的晨钟暮鼓,仰望辽阳白塔的古朴庄严,探寻曹雪芹纪念馆的文化底蕴,瞻仰王尔烈纪念馆的儒雅风范,漫步人参谷的清幽小径,沿着太子河畔追忆往昔。最后,我们驱车前往参窝水库——那个承载着我家族记忆的地方。
参窝水库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渊源。当年,为了修建这座水库,我的家被迫搬迁。然而,当我们满怀期待抵达时,却发现车子停在了水库下游,且被告知景区关闭,无法游览。在水库上游那浩瀚水面之下,沉睡着我家的老宅——曾经的后达子,如今已改名为后牌坊。本打算就此放弃前往老家,可在去核伙沟的路上,当车子驶过水库上游大桥的瞬间,老家及后面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大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山脚下,几栋白色楼房点缀其间,在老伴和大富夫妇的劝说下,我心中那股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再也无法抑制,毅然决定回去看看。
车子驶下主路,踏上通往村子的小道。虽不是平整的柏油路,但路况比我想象中好了许多。原来,这里正在开采铁矿,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村往日的宁静。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一道栏杆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幸运的是,门卫理解我这颗归乡的心,帮忙联系了村里仅有的住户富为佳夫妇。富为佳说起他的父辈,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瞬间被唤醒,我对他们的故事耳熟能详,可面对眼前的富为佳,脑海中却难以搜寻到清晰的印象。他告诉我,我的叔伯三叔三婶早已离世,他们的房子也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听闻此讯,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涌上心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地触碰着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富为佳夫妇善良热情,主动提出带我们去看看当年房基地的位置。只是通往那里的道路坎坷崎岖,布满荆棘,我们只能远远眺望,在心中勾勒出曾经的模样。站在老家的山坡上,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大山,万千感慨如潮水般涌来。这里,承载着我青少年时期太多太多的回忆。
1971年,我十五岁,因水库动迁,不得不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1978年,我上大学那年,曾回来过一次。那时,我满心以为动迁六七年了,山上的柴火应该很充裕,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失所望。山上依旧光秃秃的,树木寥寥无几,或许是时间还不够,大自然的修复还未完成。而这一别,又是四十多年,再次归来,情景已截然不同。整个大山被茂密的森林覆盖,郁郁葱葱,枝叶交错,想要上山,已是困难重重。曾经热闹的生产队,也在十多年前完成了动迁,如今这里只剩下两户人家,现代化的能源早已取代了柴火,再也不见当年人们背着柴火穿梭在山间的身影。
我出生于1956年,那时的中国东北农村,生活条件艰苦。与现在以燃气为主要燃料不同,那时,煤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东西,就连秸秆等农作物废料都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烧火取暖、做饭的燃料,都需要我们自己到山上去寻找。榛子秆、玻璃丫子(小柞树)、蒿草,还有松树挠儿,都是我们眼中珍贵的宝贝。
村背后的这座山,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并不算高大雄伟,但在我小时候的眼中,它却是无比巍峨,是我们全家生活的希望所在,是所有柴火的来源地。上山的路,从后山坡开始。中途有一块被大家叫做“大石头”的地方,它的面积大概能坐下五六个人。无论上山还是下山,这里都是我们的“驿站”。大家会在这里稍作停留,喘口气,聊聊天,孩子们还会嬉笑玩耍一番,为枯燥的砍柴之路增添不少乐趣。再往上走,右手边的沟里,有一棵小松树,因此这个地方得名“松树沟”。记忆中的这棵小松树,生长得极为缓慢。从我开始跟着大人上山割柴火,到因修水库离开故乡,至少有七八年的时间,它似乎都没怎么长高。后来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曾开玩笑地想,是不是“小松树”这个名字限制了它的生长。从小松树这里开始,道路分成了两条:一条直上,通向山的最高处——“平顶子”;另一条向左,要经过“庄家坑”,通往山的另一面——“后背”。“庄家坑”有一处神奇的泉眼,四季流水潺潺,那清澈的泉水,曾是我们解渴的甘露,也滋养着山间的一草一木。
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放学后的主要任务就是两项——割柴火和放猪。柴火也有软硬之分,蒿草、松树挠儿这类易燃但不耐烧的,属于软柴火;而粗壮的榛子秆、玻璃牙子、树疙瘩等燃烧持久的,则是硬柴火。
割柴火的季节,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秋季割柴火,大多是在暑期放假的时候。如果在山上能找到一片二年生的榛子秆,那简直就像中了大奖一样开心。因为当年生的榛子秆太嫩,燃烧起来火力不够,不抗烧。然而,割柴火的过程并不轻松,受伤是常有的事。几乎每天,我们都会遭遇被蜂子和杨蝲子蛰的情况。被蜂子蛰过的地方,会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而杨蝲子蛰人后的疼痛,至今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有一次,我在割柴火时,一不小心,一刀下去,中指和食指瞬间被砍中,鲜血如泉涌,骨头都露了出来。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手上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成为了那段艰苦岁月的见证。还有一年秋天,爸爸带着我们哥仨去割扇房草。那天的经历,我记忆最深的不是割了多少草,而是妈妈给我们带的中饭——大米干饭土豆烩茄子。那香喷喷的味道,至今萦绕在舌尖,也让我这一生都对这道菜情有独钟。
割下来的柴火,以“铺”为单位,一铺一铺整齐地铺在山坡上晾晒。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当柴火由翠绿变成红黄,水分干透,就可以打捆运回家了。捆柴火时,通常三铺一捆,中间那铺特意探出去一些,让柴捆变得更长,这样往家运的时候会更方便。捆柴火的绳子,或是用高高的蒿子,或是用水边柔韧的柳条。往家运柴火,要用一种叫做“杄棍”的工具,它上面尖尖的,便于穿透柴火;下面有可以固定背绳的地方,或穿眼,或用绳子绑住。根据每个人力气大小的不同,背的柴火捆数也不一样。我小时候,一般能背4到8捆。当我们把柴火一捆一捆运回家,在自家大门前整齐地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柴火垛时,心中会涌起满满的成就感,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
冬季割柴火,主要是去山的“后背”。因为经过秋季的收割,山前的软柴小柴早已所剩无几。“打疙瘩”是冬季割柴火的主要任务,就是利用冬天严寒的冻劲,用镐头、锤子把树桩和粗壮的柴火桩打下来,然后装上爬犁运回家。在冰天雪地中,用爬犁运送柴火疙瘩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装满柴火疙瘩的爬犁,在陡峭的山坡上向下疾滑,人只能倚在爬犁前,用双脚在雪地上艰难地导航。一路上,翻车是常有的事,好在小时候的我运气不错,虽然经常与危险擦肩而过,却从未受过重伤,现在想来,真是万幸!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此番重回老家,真是物非人更非。山依旧在那里,默默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可曾经的人和事却早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然而,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老家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那座大山,那些割柴火的日子,那些艰苦却又充满温情的岁月,将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