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东北山区,秋光漫过玉米地梢头时,山风已带着扎人的凉。那年我虚岁八岁,跟在父亲、大哥、二哥身后,踩着没踝的草稞子上山割苫房草——老房顶得趁霜降前重铺,不然冬漏雪、春漏雨,一家子难安生。
东北苫房草是宝贝,茎秆比我还高,韧得像细瘦竹林。父亲说它“宁折不弯”,铺房顶能顶五六年,不压房梁还挡风雪。那会儿全村房顶都覆着这草,远看像层金黄毡子,风一吹,草梢哗哗响,似有人在房上唱歌。
走在前头的父亲扛着两把亮镰,木柄被手汗浸得发黑。那年他不到五十,背挺得笔直,不像后来我回乡时见的那样,腰弯如弓——他一辈子守着土地,是生产队“打头的”,铲地、割麦、滤粪总冲在前,队里人夸他“铁打的”,谁也没见他夜里偷偷揉腰。后来父亲因食道癌离世,弥留时还拉着我手念叨:“当年苫房草没割够,亏你二哥补了几捆。”话落,眼里的光就暗了。
父亲身后是刚成年的大哥,穿件洗白的蓝布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他生得清俊,皮肤白净,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初中毕业就当大队会计,算盘打得噼啪响。那天他没带算盘,只背个空麻袋,攥着镰刀闷头追父亲,割草的“咔嚓”声总慢半拍。大哥重情,兄弟姐妹谁家有难,他必倾囊相助,可性子烈如炮仗,曾和大嫂吵架时扔炉盖子砸碎玻璃,吓得我们几个小的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后来他走得突然,只留下一箱子泛黄账本,字迹依旧工整。
二哥跟在我身边,比我大八岁,胸前别着“大队长”红袖章,走路挺胸抬头。他从小好强,上学时从中队长干到大队长,干活也不肯落人后,十四五岁就抢着扛草捆,父亲拦着,他还犟嘴“我能行”。这股劲儿陪了他一辈子:后来没当老师,成了村里“挖匠”,镰刀换铁锹,上山采石、下地挖沟从不惜力;再后来当工程队队长,盖房修路仍冲在前头。可重活累垮了他,先得腰椎管狭窄,后遭脑血栓,一躺就是四年。卧床时他总念叨:“当年割草再快点,爸就不用多跑一趟。”走时,他手里还攥着我找木匠做的小镰刀模型。
我是最小的,父亲没给我镰刀,只让我拿个小竹篮“捡草籽”,其实是怕我被镰刀伤着。我追着蝴蝶拔狗尾巴草,早把割草抛在脑后,只记得山风扫过草叶痒了脸颊,阳光透过草缝织出碎光,父亲他们的身影在草海里忽高忽低,镰刀声、说话声混着山脚狗叫,成了记忆里最清的背景音。那时不懂离别,只觉有他们在,天塌下来都有人扛。
日头爬上天顶,父亲擦了把额角的汗,喊了声“歇会儿,吃饭”,我立马蹦到他身边。母亲早上用旧布兜装了两个粗瓷盆,里头是我盼了一路的大米干饭和土豆烩茄子。那年月,大米是队里分的稀罕物,一年吃不上几次,土豆茄子也不是家常能有的,只有全家干重活,母亲才舍得做这道菜。
我们找了块背风的石头地坐下,父亲把盆摆中间,大哥、二哥和我各自拿起粗瓷碗,盛上满满一碗饭,再舀几勺烩茄子。茄子吸饱了油香,软乎乎一抿就化;土豆炖得面面的,咬一口满嘴生香;大米饭就着菜,越吃越馋。我吃得急,米粒掉在衣襟上,捡起来就往嘴里塞;二哥狼吞虎咽,转眼碗就见了底,又添了一碗;大哥吃得慢,却也一粒没剩;父亲最后动筷,总把菜往我们碗里拨,自己就着剩下的菜汤,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没一会儿,两个盆就见了底,连菜汤都被我们用饭蘸着吃了。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抬头,正撞见父亲、大哥、二哥都笑着看我,阳光映在他们脸上的汗珠上,亮闪闪的,比任何时候都亲切。那时不懂什么是幸福,只觉得跟着他们上山,能吃上这碗热饭,就是世上最开心的事。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乡去了城里,山珍海味尝了不少,可总觉得不如当年山上那碗大米干饭土豆烩茄子香。每次回乡,都要让母亲做这道菜,母亲笑着说“日子好了,天天能吃,还稀罕这个”,可我知道,我念的不只是味道,是那年的山风、草响,是他们三个的身影,是一家人围坐的温暖。只是后来,饭还是那碗饭,菜还是那道菜,桌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如今父母、大哥、二哥都不在了,村口的汽车站再也见不到父亲翘首等待的身影,大哥的账本被我收在抽屉里,二哥的小镰刀模型摆在书桌一角。想他们的时候,我就自己做一碗大米干饭土豆烩茄子,坐在桌边慢慢吃,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山上——风还在吹,草还在响,他们三个就坐在我对面,笑着看我,一如从前。
那碗饭的香,藏着父亲的坚韧、大哥的温情、二哥的好强,是家的味道,也是他们留在我生命里,最暖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