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没见着格陵兰岛的影子,便知道目下不是梦境了,和常爱做梦的你可能不一样,我有时会分不清梦与非梦,比如这刻,没拧痛下巴之前即便如此,既然如此,那就顺着说说此刻之所见吧。
竹子是最常见的风物了,种竹源于游走江湖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吗?抑或是东坡爱竹不爱肉之典故?或者是城市的繁华与角落的孤寂某回同框的冲击?似乎均有之,又似乎没什么关联,总之是忘记的了,无从寻了。这也难怪,谁能把某时某刻某闪念都记得住呢,毕竟磁盘空间是有限的呀。
村夫云:前不栽竹,后不植榕。乍一听,像是规避忌讳之警句。探其故:竹子爱长,久成荫而蔽日,且喜扩张,易破阴阳平衡;榕呢,部分同理又另有说辞:“容树不容人啊”。诸位,大凡对此稍作沉吟,便知此乃误读矣,误的时间长了,遂成一种心病作祟。试想想,那榕树城里不是一条街一条街的排植吗?难不成种树人欲此城“容树不容人”?岂不自断生路么?有人连忙解释:公共场所不然,仅私宅忌讳云云。嗨,那不是双标吗?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自相矛盾的双标词常有人说的,也不止一家之言。不过怪得很,这些“双标”随风走过,跟风者会随之越多起来,真是应了那句“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了。这不,都俗成了,成了村里的文化现象了。
竹子的确是很能长的,如当初栽种时不作一点思想准备,仍用无心插柳去弄的话,恐怕会生发越往后越后悔之状况。它是潜滋暗长的代名词,在你看不见的地下孕育着可能,春风雨露一来唤醒它,便尽其情怀,肆无忌惮的生和长了。
农业文明时代,挖山移土的工具还很落后,靠山而居的人家,庭前若辟得能容牛车驴磨之地,就很不易了,如再于此精致的方寸间种竹子,会被它不知不觉占地盘的,让人修不胜修、剪不胜剪,徒然增恼添烦。看来,古人老早便知道竹子这个性子了,故口口相传下来,提醒后来者注意避烦,真乃大善之举也。
既然竹子如此这般让人烦,又何来招人爱慕之品性呢?我看,这跟老祖宗李冉有些关系,他老人家说过“反者道之动”,认为事物总是朝着其反面方向发展的,竹子让人“烦”的特性,其反者不正是“乐”吗?如此想来,真是有趣了。
众所周知,华夏文字源于象形,象形即以图形表示事物,与所表之事物在形象上相似度很高。如“竹”字的字形,就很像竹茎与下垂的叶片的合体,反映着竹子的基本形态。后来象形字日渐演化丰富,其图画性逐渐减弱,象征性日渐增强。在长达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慢节奏的生活是主流,其中的文人墨客,自然是闲适有加的,在“反者道之动”的作用力下,不知不觉的得了“格物致知”之嗜好,格竹知竹便是一例:视竹子为怡神去俗之物,赋予之刚硬、坚强、虚心之品性,喻做人应有之节操。
比如在《诗经·卫风》中,竹子被用来比喻卫武公“有斐君子”般的德行。东晋阮籍、向秀等人于竹林集会,文酒谈清,被誉为“竹林七贤”。唐天宝李白、孔巢父等人于山东泰安徂俫山下结竹溪社,诗流酒连,号“竹溪六逸”。宋代以后,爱竹、种竹、咏竹、画竹之风经久不衰。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咏,明王世贞《竹庄卷》“何可一日无此君”之叹,尽显文人欲罢不能之情状……凡此种种,如竹子般普通之一物,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和精神象征了,承载着古今多少人的情怀与寄托。
鉴于竹子上述之底蕴,人们自然要趋利避害,想出一些好法子来利用之,以成全爱竹之美。游过苏州园林的应有个印象,那里的竹子,疏密高矮总是与周周极其适宜的,于恰当处尽显它的清逸气质。毋须好奇者问询探究,必定是经过匠心安排的,随意的竹子是达不到这般理节有度、浅若清风的。叶圣陶先生说“苏州园林是各地园林的标本”,我看除了“园林”之外,一些宅居的爱竹之君也深受其影响了。君不见亭台楼榭、堂前院后,任竹子肆意疯长者几何?如果你是爱竹之士,就一定发现,原来有心人种在倒水坳湿地公园里的竹子,不知何时失了踪了,应该是设计者认为有碍观瞻吧?谁说不是呢,设计者理念变了,风物是要跟着变的,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此想来,只有远离市井的母亲河之畔,才悠着一些自由之风物吧,不过那是天地自然,而非人文之功利。
环顾四周,可见目下的竹子,是经历主人稍作布局的了。先是请了姑丈这位能工巧匠为竹画格定框,然后回土,又经热心肠友人议参,很快便找到心仪的了。竹们够奋发的,不久便郁郁葱葱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推移,它们尽管踩着局促的空间舞蹈,却一点不减少生活热情。春天来了,脚下是众头攒动,大有把空间站满之势头。努力抢得向上的空间,便决意枝繁叶茂,婆婆娑娑,半点也不相让。到了主人不可容忍之时,剪子便只好动起来了。是竹们不客气在先啊,除了向内占主人的牛车驴磨之地,还向外夺了村夫野老徜徉之空间,而主人所能建树的,就这么一丁点,你怎好如此张胆明目呢?竹啊。
再看独居一处的那株吧,本来主人还要为自己无心插柳的成就有所卖弄的,现今做出占领公共村道的姿态来了,幸好村道是由厚厚的水泥砼浇筑的,否则要无法交代了。
还有老房子旁边的,当初让挨得太亲近了,如今常临风起舞,头巾及披风一起撩拨那些饱经风霜的雨檐灰瓦,老人家都有点不胜其烦了,你还那么张扬。
相得益彰是主人的初心,此信念常常驱动着迟钝的剪子,可惜主人传承的是传说中姓东名施的里子,无论怎样效啊颦的,连他自己都不满意,又如何能取悦他人?罢了,罢了。
甲辰上半年雨稠,竹子更不知天高地厚了,惹得邻居来了“微言”:竹子占道,代劳了。周末回来一看,是连雨让竹子兴奋得忘乎所以不胜婀娜了,一些急性子的,忍不住弯下腰来斜看人间的正道了。这让人想起“晨呼阿段汲溪润,洗出潇湘双泪文”的情形了。邻居很是公道,只要求那些“越轨”之风物,向它们身边笔直的“君子”看齐而已,真是难得!
有闲居家,别忘了时常修修剪剪的,人本该如此嘛。只是妻总归有她的担心,有一回说我,你终有一天爬不动梯子,撑不开剪子的,这竹子怎么办?我笑笑说,好办啊,让儿孙去读书,去看苏州园林,去行走四方,竹子自然会越来越俊逸的。
好久没雨了,又值深冬,竹叶子黄了。可是春天不远了,竹子是知道的吧。你看它们等待的样子好可人,黄着脸也要显出高贵的样子来,也太那个了吧!春天的信息里有你确定的东西吗?确定的东西里有你信仰的密码吗?可尽显你的节操与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