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树

环顾四周，竹子这方外隐者，如同格陵兰岛，不，如同巴拿马运河一般早让主人倾注应有的关切了，现在就关注每天能见着的无名树吧。

无名树乃绿植行家相赠，自有学名，因非土著，主人家唤作“无名”。城里随处可见，乡间却鲜有人爱，皆因“落叶”。遂选两棵以念故交，一植前院可朝夕相对，一栽后山苍松翠影之下。经年后，许是后者若隐非隐，加之那坡儿虽雨露均沾，却日晒不足，渐显水土不服之颓唐老态。前院这棵却日新月异，长成参天之势。

俗人主人，接下来恐怕要多述成材者的故事了。

最令主人震撼的，是它精准的物候。自蒙主人垂青，年复一年准时落叶抽芽。这般恪守时令，必有深意的吧。

壬寅年仲春，日子氤氲阳光似有若无，主人接到了抗疫指令，彼时疫情即命令，逢令上加令，岂能推辞？

观史可知，一国如战时逢疫，便视为国难深重；如是承平之世，抗疫则似“慈母送儿赴戎机”了。这般认知，临行时特留意未展新芽的无名树，无端忆起《白桦林》旋律，陡生离情别绪。

当然，非主人矫情于此，实因逆行者叙事崇高，潜意识里已烙印心扉。与此同时，恰与主人旧作《牙落》所述的日子重叠，记忆愈发清晰了。

于是乎，无名树被主人惦念着，抗疫一线常系心，不厌其烦的打听：芽发否？长几何？枝繁无？婆娑矣？

如此唠叨，虽觉小题大做，但着实如此。

次年春，忽报疫势渐缓，可与之共舞了。疫果走不出其情怪圈：与人类越战越亲密，而非越战越勇。接下来的日子，主人先是打发自个儿的“舞伴”，接着全身心投入到面对一家老小之“舞伴”，一起在薄冰面上蹁跹，幸未遇窟隆，当感恩上苍！

委实说，那个春天是让人焦虑的，毕竟与狼共舞是此生第一次。但是，这不影响主人在乎无名树，在乎三月五日，也在乎三月十五日。是的，从“落”到“发”，就短短相隔十天啊，这无可厚非的短时静默！接下来，它一发不可收拾了，任尔惊叹，任尔抚慰，任尔流泪！

诚然，村中也有落叶乔木。火煉树春暖芽发，大人说火煉树发了，毋庸担心倒春寒了，大家便一脸喜悦。乌桕树抽芽之时，硕大的“山東茧”横亘于娇枝嫩叶上狼吞虎咽，观之毛骨悚然。假山麻则冬来早凋，等到遍地莺歌燕舞，却又迟迟不发，活像慵懒之宅男让人哂笑。

相较之下，主人更钟情于无名树了，它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如信义君子。

第三个春天回来之时，主人决意以相机记录物候之信，用以印证其说一不二的性子。可惜，平凡的日子里总有无常，心里的约定被异地值守所替。于是，同样的三月烟花，同样的梦语细呓，又被复述了一遍。但这决不是岁月里的简单重复，而是生命密码的默念成诵，是饱含深情的体认。

夏秋之交逢“摩羯”来袭，在海南登陆时，巨大的风将风力发电机折腰海滩。风信传来，主人思及无名树。是的，它早已用自身特质在众树中享誉全村了。没听过“木秀于林”的故事吗？得爱之以智。

台风来临前，主人给它做了必要的修枝剪叶。村夫见笑曰：树大招风！主人笑而不答以对。无名树浑身上下轻松自在，风势果然弱下来了。

后来，神奇的自然之力没让“摩羯”再次登陆，幸哉！此幸当然不可归功于无名树主动瘦身，但也无需断然否定，世间不是有“蝴蝶引发龙卷风”之说吗？谁能洞了其中因果？

但是主人庆幸本地有“砍秋稍”之俗，那些庭院树抑或道旁树，天长日久，婆婆娑婆，可按所盼修葺，如此更显精气神。如非这般，修葺许是要自寻烦恼的。譬如，说你屋前有棵“无头”之树，不吉不利云云，该情何以堪？

时至今岁阳春，主人早做盘算，要在三月五日这天，为无名树拍个叶儿将落未落之玉照。四日晚赶回家时，夜幕早已降临，独树一帜之无名树，黄叶如炬，让人心潮澎湃。想着明早，阳光下的叶儿一定更好看，选好个角度，一定让它生如夏花之姿、去如秋叶之决表现尽致。

三月五日正好惊蛰，醒来听得春风簌簌。本地民间谚云：“惊蛰不冻，冷到芒种。”正欣慰于时轮应和有序，却猛想起照相之约，心说“遭了”，立刻披衣起来看，但见它光秃秃凌枝于空，脚下是一地金灿灿的鳞片。主人临风而立，久久不能自已。

唉，看来生之无常不仅于人，还于树，于万类万物。“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原来，圣人通过观时感物早就明澈天理了。

主人还能做些什么呢？就“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吧。雨少芽儿涩呢，用玉壶浇上一点点生命的琼浆玉液吧。

是的，主人担心很是成理，原定十天的“芽约”，到了第十八天了，仍不见到来。连忙提起玉壶，让它一次喝个够吧！

第二天从沉醉中醒来，万头攒动的新芽星星点点，方知草木亦守信诺——虽迟必至，生生不息。

主人泪花如蜜，欣幸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