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那位好友张三,自从娘胎里出来后,就是一副黑瘦模样了,若穿上某个时代的师爷服饰,担保你见着绝不会说像而直接会指认是。张三在读了鲁迅的《藤野先生》后,便自称是藤野先生的弟弟,连谈恋爱跟情人写信也不例外。入校开蒙前后,张三时常听母亲唠叨:阿三你要努力啊,不能做睁眼瞎呀。上学后,碰上的启蒙老师也好说这三个字,跟他重复它们不下百遍。张三自然是牢牢记在心上了。
受此熏陶的张三,也曾多次以长辈口吻告诫我:“不能做睁眼瞎啊!”从张三的语境里,我总能听出其母及启蒙老师的味儿。后来,逐渐历练得老成的张三,为表他的真诚与谦逊,便搬出“共勉”来调和一下,以示这份情意并非强人所难。
再后来,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汉语小词典,才查知“睁眼瞎”的词条释义是喻指没文化、不识字或缺乏知识的人。从字面上看,这三个字描摹的形象格外鲜明,试想,一双圆溜溜、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惹人怜爱,却什么也看不见、用不上,怎叫人不慨叹惋惜?
转眼几十年之后,张三早已不再是睁眼瞎了,甚至已从中获益良多。我呢,在他持续的“共勉”下也有所精进,多读了好些书,多明白了些道理。两人是村里最投脾性的伙伴儿。
张三向来爱讲故事,讲的都是充满乡土味的故事,但他即便上了年纪,也依然不添枝加叶,更无玩世不恭,就像母亲河栏冲江一样实诚。
“那时我还没读书,当然你也一样。”他说,“我母亲倒先到我们准备就读的乡村教学点参加学习去了。”张三的话勾起我的回忆,我盯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并非心存疑问。只听得他接着说:“母亲被安排到教学点开设的扫盲班,学员名额是按各村人口比例精准分配的。对,村里必须派员,绝无推脱之由,那时我们村尚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文盲,上哪里都找不出托辞。那时节,家家户户都装了四方盒式的小喇叭,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前,会常传来上级那个熟悉的声音:‘多快好省地扫除文盲、普及教育,培养又红又专的……’电流声每每盖过后面的话了。又讲回来,村里派出的学员得有能力学,否则完不成学习任务,可就耽误大事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经他提起,已完全记起来了。
张三并无停歇的打算。他接着说:“事实上,村里那次确定人选实属明智,我母亲正是有学习能力的,虽然她早年曾为糊口逃学,但这倒也不影响她顺利升至五年级。后来,各种缘由使她只得辍学,那是村里家家都懂的道理。母亲读书有点小聪明,成绩不赖。回村务农后,即便失去了接触读物的机会,这也不妨她长大成人,长成大姑娘,嫁给父亲,成为我的母亲。父母成亲后,受根正苗红的父亲带动,母亲摆脱了村里一些人的犹疑,甚而能担任村里的识字辅导员了。”
张三说到此,郑重点燃了一根烟,用嘴吞吐着烟雾。我发现他的下门牙已经缺了一颗了,那颗牙应该不大,留下的空间很小,无伤大雅。我这年纪尚不到六十六,自然不便笑人指头曲,于是便忍住了。但张三似乎毫不在乎他的缺牙,这令我颇感意外,也有点自惭。他吐出一口烟,捏了捏鼻翼,一字一顿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接着便用正常语速说:“派我母亲去参加夜校班,其实是为保万全。此前不是有过教训了吗?不是派王二婶去吗?结果没能脱盲,不但罚了她家五天工分,也坏了全村人情绪。大家都明白,尽心做事却没成,总是令人沮丧。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何况,做事不能蛮干,“干就是了”也得讲方法嘛。当然啰,我倒并非说母亲去参加夜校是啥主义,更不说这是多此一举、可有可无。想想母亲领回识字课本那天晚上,粉红色的书皮上赫然写着《扫盲识字本》。一家子抚摸着它,兴奋得到了大半夜。趁着高兴劲儿,母亲竟一口气把书从头到尾读完了。偏生有一个字不认得,即‘镬’字。那时,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孙,还未读书,家里哪来的字典?巧的是,读过六年级的父亲也不认得。说来更有趣,第二天母亲从夜校回来告我们知,那个字她先问识字辅导员,答不识,又问校长,也不识。事后校长忙跑到大队长办公室,电话咨询后方知是家家户户灶上煮饭的锅头的‘镬’字。母亲格外开怀,先对父亲说了,接着跟外婆说了,也跟我们说了,就为分享这份识字之乐。”
我听了也是开怀,咧开嘴笑了,却不小心暴露了缺牙的秘密。但我确信张三不会介意我这。这自然与未到六十六岁有关,但二者性质有所不同。
闲话休提,张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母亲自打通读了识字课本之后,精神显然爽利了不少,不但去夜校从不缺课,回来后必念一遍给我们听,我们对此已烂熟于心。有天,母亲很晚才回家,神情显得十分犯难,家人很快便问明了缘由:原是班里须增加边读书边跳舞的内容。上级强调,扫盲班教学要寓教于乐,要把跳舞作为考核的重要项目及环节,其中尤以男女搭配跳舞为得高分关键。母亲说完,脸色明显羞赧了。外婆轻轻吐出几个字:“百厌哦。”显然她老人家不愿声张。父亲默不语,只顾大口大口抽着自卷的纸烟。大家都犯难了。扫盲班皆是女子呀,这可如何是好?围着这个问题,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办法。母亲最是犯愁,一直未做声,这难题显然出乎大伙意料之外。”
“一周后,母亲的脸上复现了笑容。外婆小声探问。母亲掩饰不住高兴地说,邻近的洋葱村有位刚嫁来的年轻媳妇,高中毕业,也在我们扫盲班。她在班上向来最活泼开朗,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做了领读员,连辅导老师也让位给她了。昨天她告大伙说,已经做通她丈夫(高中同学)的工作,让他答应参加夜校班,就等着村里同意上级批准了。你们猜猜,她丈夫为何轻易就答应了呢?原来他俩在学校时就是文艺骨干,在校唱歌跳舞是一把好手。上个月结婚时,在热情的社员们撺掇下,踩着熟悉的曲子,即兴跳起以前村人都会的舞蹈,立时引得全村欢腾。眼下,正好能用上他们的专长,可算帮了大家的大忙了。”
“那一夜,我们全家人的反应我至今找不到词来描摹,只记得外婆破例地为母亲夹了两回腌菜。那晚,沉入美梦的时间仿佛格外短促,半夜里我依稀听见母亲梦呓:快点,快点……”张三讲得抑扬顿挫,神情却平淡无波。
我平素不抽烟,张三偏递来一支过滤嘴,我点燃,也吐出一口长而浓的烟雾。那烟与张三吐出的交融,很快就混成一片不分彼此了。
“是啊,我们就凭此,跨过了若干坎,一晃就过来了。”我和张三相视,异口同声地笑了。两个黑洞洞的牙缝,仿佛嵌着镬底的积灰。张三笑着指向我的牙缝,用手掩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