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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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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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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慰问

吃过晚饭,正要出门散步,后面走来好友张三。近来,我和张三总是不期而遇,每次见面都心照不宣地想起对方已缺的门牙,幸好彼此间早没有互虐的冲动了,要是十年前,如此密集的相遇不发生肢体冲突才怪。不过,这已完全符合本地方言里的“百厌”情形。

“吃了吧。”张三和我几乎异口同声。中国人见面惯用的问候语,彼此习以为常。不过,如今这问候语基本上不带疑问口气了。以往的说法是,之前咱国人饿怕了,见面时先想到的便是这句关乎生存的一问。其实,这是“民以食为天”哩,也符合传统文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之说。看来并非一定要把它归到“饿怕”这等有感情色彩的历史时段中去苛责不可。

之前交代过,我与张三早已熟悉到即使岁数远未达六十六,也是敢于取笑对方缺憾的。这点让彼此洞察秋毫,让某些需一吐为快的心事无处可藏。

就说今晚吧,我很快从张三的脸上读出端倪,他至少有话题需要分享,不吐不快的那种,否则,他的眼神不会那么亮、那么热切。

“怎么,今天……”我尽量保持着平淡的样子,显得很不经意,“是不是穆斯林世界有新动作?或乡间土里有新爆雷?”“唉,这些都腻了,乏味。”张三笑笑说,“如今世道难平,横纵有道。各位大王治山各有手段,山治不歇,发病的猫、狗、鼠、兔我看是一个也跑不掉。”

这显然是闲扯语气。看来,今晚的话题并非此中热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事不好猜,情不好揣,猜和揣均是徒劳,何不以逸待劳,反正张三兄的性子我懂,他想说的,甭管你问不问照说;他不想说的,你磨破嘴皮子也没辙。嘿嘿,老子也来过不急不躁,看你张三怎么着。

“今天慰问去了。”张三开口了,“感触良深啊!陪人去走访慰问两个慰问户。你猜怎么样,简直在穿越,对比强烈,天壤之别!”我专注地听着说话。两人早已按惯例沿着新修的城市塑胶步道向北了,那边是湿地公园,空气好,人又不杂,讨人喜欢。我不时转过脸看着张三,并没打断话头的想法。

张三说:“第一个是位老者,八十多了,教书直到退休。住的小区老旧得让人看着心里发闷。那小区是某机关的旧宿舍区,几亩院落,没了围墙,地块显然受到了蚕食,不过大体模样还在,破败而已。问了,果不其然,是某街道办的宿舍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房子。社区人员指着老旧的楼房说,黄老就住在那栋四层的二楼。这矮楼是套间结构,朝我们的一面墙体长满了青苔,爬山虎亦攀附其中。一些窗页坏了,斜挂在墙上,偶见缺玻璃的,多半是没人居住了。心里正揣摩着,听到社区人员指着一位来人说,这位是……。我以为便是今天的慰问对象,连忙过去握手问候,心想,八十多的人身板如此硬朗?这不让我等年轻的立马惭愧起来吗?哦,原来不是。来人只是慰问对象的儿子而已,看上去也快六十了吧。这就对了嘛。那位儿子和我握过手,转头指了指楼梯口说,我爸住二楼。说着,见楼梯健步走下来一位老者。是他了,就是他了,社区人员说。我连忙前去握住老人的手,彼此接触后,才知道他刚才稳健的步履不是人逢喜事的结果。黄老给我的感觉最多像七十岁。”

“大家鱼贯进入老人屋子,一下子就塞满了。兄弟,当时的切身感受是穿越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了。老人的屋里摆设全是那时的物品。我是那个年代过来人,太熟悉了。”张三动情地说,“屋里浸润着一层历经沧桑的气息。他的客厅我给您描述一下吧:按照惯例,进屋后需要找地方坐下来照相,五张用了几十年的矮椅子自然引起了众人注意。上了年纪的知道,那是几十年前米行街常见物品。椅子颜色早已褪尽,剩下的是火炼树木料历经长时间使用后,那种霉变过的泥灰色,不过椅子还结实。客厅北墙靠着一张床,是单人床,正用一块八十年代常见的印花布作帷幔遮挡,算是给客厅作了功能分区。那块印花布帷幔式样我眼熟得很,不过也需认真辨别才能看出来,上面蒙了尘,好久没洗了。我猜这床铺是老人目前的主卧。如果老人目前真的是七十来岁,而不仅仅是看上去的样子,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床铺睡着他的双亲或者其中一位。客厅只摆放着准备招呼客人的五张椅子,却再也容不下茶几或什么的了。几十年前配套买回的那张茶几,应该也在二十几年前就靠墙而栖了,上面需要放老人们的日常用品呢。”张三稍作停顿,拧开水杯抿了一大口。

“进来的与老人一道共五位,老人的儿子没来,想必是知道此中情形,溜了。人与椅子一一对应,但是,老兄,我得告诉您,大伙想同时坐下可不成,几张椅子挨得太近了,坐下来后不知该把脚放哪为好,除非先坐的主动给出膝盖来让同伴坐,否则,真的不能!”

张三把“真的不能”加重了语气,带着某种无奈。

“老人很想让大家能够坐下来聊天,就是办不到。您知道,慰问活动一般需要个拍照的。忽听同行一位闪身到门口说话了,大伙都别推让了,我来拍照。众人听了停下谦让,老人也定下神来,满脸的过意不去。”

“坐定后,社区人员说了老人的一些情况。”张三说,“老人很支持社区工作,退休二十多年来,凡是需要老人参加的活动或会议,他可从来没缺过席。大家听了肃然起敬,有夸赞老人身退心不退的、有说人走茶不凉的。最后一致认为,怪不得老人精神矍铄,原是心态极佳。老人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笑容,不时插讲一些年轻时的故事。如果我们不是另有任务,认真好好去听这些,一定受益匪浅。”

“走出门口,我瞥见向上的楼梯裂着一条老大的缝,危房两字立即击了一下脑神经,有点眩晕。同行见状,问我是不是没吃早,血糖低了呢。我说,没有这回事。只是,我得及时提醒社区人员,是否申请让有关部门对这房子做过什么鉴定?他立即就明白了,回答说,鉴定完了里面住的人怎么办?我低下头离开了,是的,低着头。向老人稍作示意之后,快步离开。”

张三说至此,已是满脸怆然。

“离开那儿不久,我想起那地方地处新华书店附近,是过去某镇干部的宿舍区。”张三怕我忘记似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遍。接着语气一转:“再说第二位吧,也是退休老师,住春江花月夜小区。你听说过那个小区吧?曾因地产债务纠纷上过新闻。不过你仔细斟酌,小区名字多好啊,能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张若虚的。我曾听说张以此诗孤篇盖全唐,可见非同一般。”我知道张三有此爱,闲暇之余常有诗情袭击,完全有别于职场同事。这方面让我深受其染。

“小区的保安工作很认真,严格盘查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怕是有什么疏漏之处,让不良分子混进去骚扰善良的业主。之前一定发生过类似遭扰的例子了吧,否则他们用不着这般格外小心翼翼的。社区人员反复说明了来意,并把能够自证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他们看,才慢慢解除了疑虑,缓缓的把大门打开了。恰巧一位年轻女子声音远远的传过来,询问我们是否准备装修房子,看来是装修公司的外勤人员无疑。保安立即作出闪电般的反应,拦住了她。说实在的,此刻我才对保安的认真履职生出了敬意。他们认真,是一视同仁的,很难得,很不易。”

“慰问对象所在的社区不同,陪同人员也就换了人,不过显然她对这个小区不熟悉,跟我们别无二致。”张三悠悠的说,“她先是说在十四楼,接着又改口说在十二楼。不忘补充说,该栋房子全是复式楼,是与之相关的中层才有资格得到。装修嘛都挺讲究,在城市里小有名气。但是,我想当然的认为,这位社区陪同不过是无话找话罢了,现在的装修公司能把房子做得好到哪里去呢,大同小异嘛,少见才多怪哩。”张三顿了一下,“可是,我的老兄!”他突然提高了语调,似乎是在特意引起我的注意力,“我真的错了,当我们进入她家的入户花园时,便被震撼到了。对,我从来没有见过装修得那样精致那么用心的房子。包括装修的质地及摆设得错落有致的黑酸枝、紫檀、黄花梨,一起颠覆了我对家居已有的认知,就像原始部落突然拥有洲际导弹一般让人目瞪口呆。”听张三怎么说,我的好奇心一下子便被激发起来了。

“慰问对象就是房子的女主,退休不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稍显成熟一些。女主富态,脸色红润,身体底子看上去不错。身上似乎有一股优越感和一丝孤独感混杂着。我当时奇怪,为何在这位女主身上,生出了这般矛盾的直觉呢。女主的儿子在省城工作,她本人是一位爱干净的人。当然,这些完全是从其本人的口述作出的判断。她说,不求儿子做什么大事业,有份工作就心安了。目光在昂贵的红木家具上停留片刻,嘴角浮现出极淡的、自我安慰般的笑意。又说自己一早就起来做卫生了,直做到刚才听见门铃声。但我丝毫感觉不出屋里有卫生打扫的痕迹和味道,把问她何时入的新居,回答说入住大半年了。”

“这非常难得!”张三说。张三的表情是严肃认真的,也是虔诚无欺的。

“这般整洁的环境,还那么勤奋那么认真,难怪人家的生活质量那么高了。一位同行的仁兄听了女主的话接着话头说,他老婆是位全职家庭主妇,完成生儿育女任务后,就只知道整天刷小视频、上抖音了。要有这勤奋度的一半就好了。唉,整天就知道刷刷刷,拿什么跟人比哦,认了认了。”张三连连学着那位仁兄的语气感发着,让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便用目光投过去问询。张三不理,继续说:“这是同行那位仁兄听了女主的话之后当场的感慨。看样子是很认真的,大概目前家境如此。”我点了点头。

“将要拍照留念时,我向女主表达了节日问候,顺带问了她退休前的一些情况。她说自己是教中学语文的,本来有机会延长到六十岁才退休的,但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不想干了。还说,工作是干不完的,提早给机会年轻人更合她意。我问,春江花月夜小区是否也对教师们开放一起来抽签。她听后,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凝了一下,略顿了顿,才回答说:“非也。”于是,我也就再没有往下探究的必要了,不过,想起刚才保安认真的履职态度,到底是更有感触了”。

“同样的职场,不一样的人生。”张三说,“我想,两个对象之间的差异,应该在于各自的儿辈不一样吧,但谁又能说就是这样的呢?八十老人是老师,儿子也是老师,儿子应不跟老父亲住在一块吧,想必孙子也参加工作了吧;刚退休的女主是老师,儿子虽不是老师,却才参加工作不久。他们相差着一代人的光阴,从年龄看,第一位能当第二位的父亲,仅此。可是前一位至今还活在可爱的八十年代,后一位早活在引以为豪的年代里了。”

张三用总结的语气说完了今天的故事,最后没忘记加一句,“春江花月夜里面还有很多空房子,城里也还有更多空房子,都等着我们去装修入住呢。”

显然,张三的心中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自信。我听着,脑海里那个梯体裂缝与入户花园图突然从两侧长了出来,仿佛压扁在塑胶步道上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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