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桦加沙”还远在防城港之外,老家的电路就出了故障。这不,今天一早,整个集镇都没了电。母亲在厨房点起了煤油灯。我走进厨房,看见那久违的灯光,心头一下子温暖如春。
当我拿起手机对准那丁点灯光拍照时,母亲笑了,孙辈们也笑了。我从两种笑声里听出各自的含义。母亲的情愫与我的相近,是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完全能理解儿子此刻的心情,那是会心一笑;孙辈们的则跟我迥异,觉得爷爷真是莫名其妙,怎么对一个其貌不扬、其光也微的小煤油灯那么感兴趣?看来,两代人对这个小东西的看法大不相同:母亲定是觉得停一会电没什么大不了,点煤油灯凑合一下就能过去;孙辈们呢,觉得没有电就看不成电视,也打不了学习的卡,世界好像停滞了。
嘿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先拍下几张煤油灯的图片再说,生活难得碰上这种小意外和小惊喜呢。
拍完照,我对身边的妻子说:“看来,今天要抽空写一篇作文了。”妻听此说,来了兴趣,也拿出手机给眼前这个小不点拍了照,还自嘲手机性能差,拍不出理想的效果。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正是我们这一代人刚上小学的岁月。那时村子里的照明就靠这种煤油灯。记忆里,家用的煤油灯就两种款式,一种小灯,一种大灯。小灯的灯芯小,玻璃罩也小,跟鸡蛋的个头不相上下。新买回来的小灯芯,摸着手感柔软,毛茸茸的。冬天里,大人们谈论灯芯绒时,很自然便让人想到它们之间的关联,可惜得很,一直无从核实。大灯灯芯是一截扁状的编织布条,玻璃罩鼓起来的部分比小灯罩要稍大一些,罩脚端稍长,排烟端却长约15公分。大灯因为头顶着这个条状灯罩,看上去像个小竹笋,故又名“竹笋灯”。无论大灯小灯,用久了灯罩都会被熏黑,得定时清洗,否则影响亮度,也显得主人家不够勤快。那时煤油灯的照明支出,在生活开销中的占比或许比现在的电费还重些,这个我没有精确计算过,但省着点用的意识是很强的。竹笋灯比小灯亮得多,晚上做作业或全家吃饭时用竹笋灯,其余时间则用小灯,因为小灯省油。上学后,听人说谁谁“不是省油的灯”,一下子便懂了其意。这完全源于使用两种灯的生活经验。若在现在,要向孙辈解析这句话,恐怕得费些力气。事实上,这句话如今多用其比喻义:一是指人精明能干,有主见;二是指人难缠或爱惹事。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煤油灯是那时唯一的常用照明工具,生产上也少不了。比如晚上的打谷场,为了防风,人们做了个三角体的架子,三面用玻璃围成“小房子”,把灯放进去,上面留排烟口,口上有可移动的金属盖子,可调节方向,防止风把灯吹灭。北方人称这种灯叫“气死风灯”,我看我们村里的简易版本是达不到“气死风”标准的。这种三角“灯房子”常被风灌入,一不小心就熄灯,简直是“气死人”。后来出现了“汽灯”,初中教室就用它,先把煤油倒进去,再打气,烧起来沙沙作响,一盏灯就能照亮整个教室,亮得很。我看,这才配叫“气死风灯”呢。
我们上小学时,学校曾要求统一上晚自习,用现在的话说,是实实在在的“内卷”。为什么要“卷”?因为小学升初中只能录取一半人,另一半得留级再战或回家务农,不“卷”行吗?这正如倘若如今初中能直接升高中,你看还“卷”不“卷”?看来,“卷”并非天性,实为资源不足所迫。
提着煤油灯上晚自习的故事,我在《我们的小学生活》一文里已有交代。那时学校没有汽灯,晚自习就靠大家自备的小煤油灯。全班同学的灯一齐点亮,教室里恍如白昼。这些灯基本都是我们自制的:把一个用完的墨水瓶洗净,扔掉瓶盖,装上煤油,安上买来的灯头和灯芯,拧紧,罩上灯罩,便成了。那时,这样的煤油灯人人都会做,就像现在的孩子会玩无人机、精通电子游戏。时代塑造了各自所需的能力。
用于晚自习的煤油灯,自然有许多别出心裁的设计:墨水瓶的高矮胖瘦,提手如灯笼般的杆子,“气死风”的窍门等等。总之,每一个创新都能吸引眼球,引来模仿。
冬天上晚自习最困难。北风呼啸,有时伸手不见五指,点灯走路难,不点灯更难。本地方言有“自己点灯眼就盲”之说,本义是写实,比喻义是“事于己即糊涂”。小学高年级的女生相对实诚,常是开路先锋,可偏有人装作不小心把灯弄灭。这行为看似不厚道,却能引来阵阵笑声,看来,童年时的恶作剧,也多伴着快乐。
秋收季节,日短夜长,打谷场上常要挑灯夜战,三五盏竹笋灯便能撑起热火朝天的场面。孩子们最易兴奋,嬉闹追逐,一不小心碰倒“竹笋灯”就会被烫伤。处理办法很独到:在患处涂上熟猪油,再敷一层锅底灰,几天便好。由此想到被狗咬后的土法:洗一下伤口,刮些潲水桶底的污垢敷上,便算处理了。此方有无医理,我不得而知,提及仅为回忆,别无他意。
台风“桦加沙”最终未至便烟消云散。晚上下班回家,母亲有些困惑地说:“还停着电呢。”我说:“那就早点吃晚饭吧。”母亲问:“很快会来电了吧?”我答:“不好说。”母亲说:“厨房里暗了。”我说:“把早上那盏煤油灯点上吧。”母亲说:“行是行,就是不太亮。”父亲插话:“过去用了几十年煤油灯,从没觉得什么,现在一用,才觉出它的暗,看不清东西,真是怪事。”我想起一句老话,轻声念出:“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吃饭时,大家不再议论煤油灯的昏暗了。它静静立在桌子中央,亮着光,那光泛着黄晕,将菜盆的影子投出,贴在每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