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中心附近最大风力达十二级以上”,“合浦至东兴沿海各地所挂风球信号不变。”这是我小时候最为惊心动魄的广播语。虽不喜其内容,却听得格外认真。
2025年的“桦加沙”(第19号)与“麦德姆”(第21号)台风,其登陆地点均在防城港市,分别为光坡镇沙罗辽村的大冲口组及大垌组,两地相距不足两公里。于我所在的春天岭村而言,距前者的台风眼不足千米,离后者更是仅有五百米之遥。这般强度的台风若在过去,必定是如临大敌,令人如坐针毡。
小时候有四怕:一怕鬼,二怕地震,三怕水浸天门,四怕台风。怕鬼是家常便饭,白天在人迹罕至之处便心生畏惧,夜里更是怕得厉害;怕地震,或许是受唐山大地震留下的阴影影响,只要有人信口说起地震可能要来,我们便会格外关注家禽家畜的异常反应;至于惧怕“水浸天门”,则多半是因大人们将其描绘得过于可怖,恨不得立刻摆脱“旱鸭子”的窘境;而对台风的惧怕,则最为实际且经过多次验证,每年总要真切地经历几回。
开篇提及的那两句台风广播,是我最为熟悉的,没有之一。那时候,信息传播最广的媒介当属收音机。尽管那时电视机已然问世,但在我们那儿还闻所未闻。村里有一套有线广播系统,一根线串联起每家每户的小喇叭,总机设在生产队长家,属于公家财产。至于这设备是否由生产队出资购得,如今已无人记得了。那时,队长的儿子负责全村的广播维护,记得他曾数次来我家检修,多半是因雨天雷击将喇叭震坏了。
后来,一些承包外出副业的青年人赚了钱,买回了私用的收音机。牌子是“春雷”,外观精致,约有砖头大小,配有皮套。皮套在扬声器位置留有小孔,以确保音效不受影响。在我爷爷的几个儿子中,唯大伯享有这份荣耀。自大伯家有了收音机,每逢台风天气,若有线广播杂音过大,父亲便会去大伯家探听消息。那时,收听台风广播远比日后看春节联欢晚会重要得多。
然而,大伯家的收音机也并非总是可靠。当有线广播杂音过大时,他的收音机往往也信号不佳,据说是因村子前后山岭过高,阻碍了无线电波传送,台风天气时情况尤甚。广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很敬业。他们仿佛预知自家的信号会被台风吹散似的,每回都要重复播送多遍,务求让听众听清听准。
大伯的收音机右侧有个小轮子,转动它便可调台选台。若广西台信号中断,便转而寻找中央台。“中央台的播音员虽远在北京,却字正腔圆,清晰洪亮。”这是许多村妇的共识,也就习惯这么评价了。
收听收音机里的台风消息,那些“北纬”、“东经”的术语,对我们而言如同天书,令人不明就里,远不如“海南岛以南”或“雷州半岛以西”来得直观实在;而“北部湾南部海面”或“北部湾北部海面”才是我们关注的焦点;当然,最揪心的还数台风级别。倘若听到“中心附近风力仍维持在十二级以上”,在场众人无不瞪大双眼,面面相觑,甚至惊得吐出舌头。若此时有不识趣的孩子在一旁多嘴,立刻便会遭到严厉呵斥乃至被驱离现场。
大人们一旦获知台风的确切消息,便会立刻展开应对,其紧迫性与如今政府启动的应急响应机制别无二致。有在自家檐口瓦片上加砖头上石块的,有到打谷场周围抱回大捆禾草的,有着手清理房前屋后排水沟的,有爬上靠近房子的大树割枝砍丫的,有把耕牛牵离大树跟底的,有把猪栏的柱子一一加固的,有把鸡鸭鹅赶回笼子喂饱的,有提前煮好一锅粥让一家子能吃上一整天的……一切准备停当,若台风仍未抵达,便有人趁着天气凉爽炒起玉米花,香气四溢,引得全村竞相效仿。
台风终于来到了。当大人们判断“风力该有十级了”时,便立即有人开始往房顶铺压禾草。家家户户于是有样学样,个个忙得上气不接下气。若铺压禾草时仍是“干风”,则需先将禾草淋湿再铺上,否则禾草会被风刮走的,不过“干风”只是偶尔或暂时的,“湿风”才是常态。俗话说得好呢,风傍雨势雨傍风威,狂风暴雨大多是一起风驰电掣而来的。
台风进行时,是严禁孩子们随意走动的。各家各户把一家子集中在有“楼阵”的房间里,如此即使万一屋顶被掀开了,“楼阵”可以起到避险效果。不过,严禁孩子们随便出入还另有它因,除了危险管制非必要不出门外,更要紧的是,屋门如敞开大风会一下子灌进来,可能成为掀翻屋顶的帮凶。屋顶此时已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了,就差那么一点劲儿呢,要是再帮风出力,它是不会客气的。
一家子人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是一阵急比一阵。忽然,传来瓦片的撞碎声,让人分不清究竟来自东南还是西北,也分不清是自家的还是邻居的。父亲说要出去看究竟,母亲反对,外婆也反对。父亲说声“得及时止损”,便穿上雨衣闪出去了,让母亲跟着去把自己闩在外面。屋顶的一角一旦被风撕开了口子,会像堤坝的管涌一样越漏越大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果此时在口子上及时实施加固措施,是大有转机可能的。当然,此时去抢险是危险的,但也得去。那是一家之主别无选择的天职。
有一回大白天东北风吹得强劲,风忽然骤停了!偃旗息鼓一般!大家纷纷走出来,看地上四处是断枝落叶。一些大树倒了,青果子抖落一地。竹林整个都向西南方向斜躺着,半数竹子被折断了。大伙惊叹自然的威力,村里一老人喃喃地说:“台风不转西,三日又回归。”这不,她的话音刚落,说来就来,果然就转成了西南风!大家惊慌失措的跑回家。那回转风,让村子受到了大灾。之前被东北风压向西南的竹子树木,紧接着又被风反向扭回来,结果是颗颗腰断,无一幸免。
古老的俗谚顷刻间被眼见为实,给大家上了一节深刻又难忘的现场课,大家目瞪口呆。因为那时不明就里,心里一直捧之为神明。长大后才明了,那回是台风眼经过了咱村子,才出现短时风平浪静的局面。台风眼经过之后,跟着就是反方向强风。因西南方向是村子地形和防风林薄弱环节,受灾重便在所难免了。
那年台风“转向”,我们家屋顶损失了很多瓦片,没了遮风挡雨的瓦片,泥墙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幸好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否则我们兄弟姐妹当中,就有可能因此而辍学。幸哉!幸哉!
“台风怕水淼。”也是民谚。脑海里存有几回台风抢险海堤的记忆。一是曲涡堤。那是栏冲村十几个生产队合力围海造田的成果,正好有台风碰上天文大潮,于是组织大家去抢险,结果是成功了。我那时还小,具体的抢险细节是听父辈们说的。第二回是光坡船厂围的栏冲江边上的“新筐”,因为风大水淼,抢险力量薄弱,结果决堤了。消息传来,让人深感惋惜;第三是冬瓜山养殖场的海堤,据说因为有工程机器加盟,抢险取得成功;再就是红沙村亚婆田组围的牛食水海堤,先后经历了几次抢险,每次都化险为夷。另外,还有后来私人建造的大大小小的养殖塘,也先后受到了台风水情不同程度的侵扰,都能通过人们的努力而战胜之。幸哉!
记忆里台风对生产队的农业作物影响,主要是稻谷和香蕉,村里人也为此洒过许多伤心泪,在此不忍细表了。
2014年的“威马逊”,是迄今为止看过的台风与钢铁文明较量的精彩短剧。有同事的金属防盗设施被风撕开了,证明了防盗设施防住了人类的文明,却防不住自然的惩罚。有雄伟的“高炮”宣传牌被扭成了“天津麻花”,宣示了“高炮”不仅是人类文明的彰显,也是自然力量的告白。威马逊曾让养殖人泪洒钦州湾,让抢险和灾后重建书写了人性光芒,也让某些灵魂在苟利面前无处遁形。原来,台风也是一把圆形的照妖镜。
2025年的“桦加沙”和“麦德姆”走了,它们的“眼”不约而同登上沙罗辽,经过我们村子。村民们早已一改过去面对台风的惴惴不安了。但是,我相信他们跟春天岭一样,一定没有忘记,也一定不会忘记,那些曾经救过命的稻草。
2025年10月6日于台风麦德姆过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