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畅的头像

何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13
分享

爷爷的开荒地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正是生产队分成了四个生产小组之际。在生产小组里,爷爷边放牛边扶犁,而此前的几年里,他只管放牛不管扶犁。爷爷扶犁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用牛力与己力合并,开出几块荒地来。这些荒地的泥肉虽然不怎么样,是黏重的黄泥巴,却整治得很是平整。

上个周末,六叔电话邀我一起去游览村前的山坡,说人家砍了桉树,视野开阔,适合走走看看。闲聊间,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爷爷开垦的荒地旁边。我和六叔此举不为凭吊爷爷,亦非追昔抚今,更不是考虑种养之事,而是为爷爷安葬事宜奔忙。前些年,父辈们听了堪舆先生的建议,把爷爷老人家的坟山给迁走了,至今仍未着落,还在“寄土”。所谓“寄土”,顾名思义,是为了暂避风雨才不得已的临时安放。这实非长久之计,于情于理也不允许。

站在开荒地地头上,看着地里杂草丛生,甚是茂密,地块轮廓仍依稀可辨。虽物是人非,但爷爷躬身扶犁的身影历历在目。地块靠山的一边,田坎的高度不下三尺,却快要被藤蔓抹平了。当年,爷爷为了平出这半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了。屏息凝神,仿佛能闻到爷爷与耕牛的气息。那头被唤作“粽仔”的水牛,是名副其实的个矮体小,此时此刻,“粽仔”跟它主人一样,认真、勤勉、奋力不辍。

自从分小组后,村里的人们逐渐生出对未来的盘算:承包地早晚是要分到各家各户单干了。是的,后来大家熟知的那个小岗村,当时不过是鲜为人知的标杆罢了。此时,单干的念头早已引得人心浮动、跃跃欲试了。村里人的这份心思,自然瞒不过历经世故的爷爷。他的远见,全在主动开垦荒地的行动上。

那时奶奶已去世多年,她和爷爷一起拉扯大了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便独自驾鹤西游了。六个子女中,最小的两个儿子尚未成家,其中一个是六叔,二十出头;另一个是晚叔(本地有称小叔为晚叔的习惯),也才十六岁。过来人都明白,那时实行承包责任制,对于六叔、晚叔这类待婚的男女青年来说,有点不划算。为何?大家平时常挂嘴边的不是有“一亩三分地”吗,可是对于我们村来说,水田旱地一起算,人均亦不达此数。单身男分得一个人的地,等娶媳妇成家,只能是一个人的地养活一家子。单身女也是,人嫁到邻村去了,地是不跟着过去的。这样,别说跟父辈们一样生儿育女五六个了,就算生两个三个,恐怕口粮也要难以为继。

一旦分田到户,爷爷和两个叔叔肯定得合成一个承包户,未来再分家,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一晃就到。对于此事,爷爷比两个叔叔看得明想得远,于是便把开荒当作破局的好法子了。

在爷爷的盘算里,一个人分到的地,水田两季产稻子八百斤,旱地产“生理”四百斤,总共千把斤毛粮,养一家老小定是青黄不接。为求温饱,开荒扩种是唯一出路。但是这唯一的出路不是想到就能实现的,资源有限,须占得先机才行。爷爷于是独自开荒了,开成的地块都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接下来,他还要尽快把荒地弄成熟地。爷爷以为,若每年跟着熟地一道轮作两茬庄稼,入冬再种一轮作物,三五年就改良成功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捉弄了人。爷爷得了重病,从此一病不起。次年腊月底,爷爷走了,恋恋不舍地离去,告别了心心念念的开荒地,还有放心不下的两个小儿子。

开荒地没有按他的心愿去发展成熟地。两个小叔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来,决意外出打工,另谋生路了。因没有了牵挂,能够轻松上阵。打工挣钱也算顺遂,足以维持家用。及至成家立业,各自在责任地上所耗的时间不多。有一阵子,六叔是边耕地边宰猪卖肉,日子能够勉强维持。晚叔则选择去岳父家乡落户,几经波折,后来赶上那边城镇化红利,建了自己的房子。这是后话了。

爷爷的荒地,我曾多次经过,每次都不禁感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固然有理,但非绝对。比如,像爷爷一样为晚辈未来的生计过度焦虑,以至于积劳成疾,令人叹惋。爷爷年轻时无田无房,等他的第三个儿子出生后不久,有人给他分了地也分了房(虽是历史偶然,但偶然含着必然)。爷爷兄弟姐妹有十来个,若祖爷爷当初也焦虑,该如何是好?

爷爷当年从客居的钦州回到春天庭院,也许就注定了此生旅程的后半段是需要开垦荒地的。风雨总要来的,或迟或早,或急或缓,半点由不得人。

爷爷晚年的焦虑也并非无的放矢——担心仅有的薄田养不活一大家儿孙,特别两个小儿子的未来让他更揪心。我从爷爷走后紧跟着来到的“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娃”的岁月痕迹中恍然大悟:国犹如此,何况农叟?那时,离开村子外出打工的青年人还很少,大家靠着分得的薄田养家糊口,生生不息。若无杂交水稻之父济世,后果岂不不堪设想?

几年后我上了师范,学业之余常去泡图书馆,见报刊标题振聋发聩:“谁来养活中国?”“谁来解决中国人的饭碗?”“饥荒有国界吗?”看得人阵阵心焦。这些问题让我反思,也让自己的求学路选择得到慰藉:不为读师范失去上大学机会纠结,只为得到养家的铁饭碗庆幸。两相比较,爷爷开荒地的意义不言自明了。

爷爷没等到大孙子——我成为公家的人,也没等到十个孙子哪个主动去种他的开荒地,匆匆走了,若他泉下有知。是欣慰还是失落?但愿他的焦虑一去不复返。

退一步,就算他的孙子有意按他的方式耕读传家,恐怕也独木难支,因为城市飞速发展,村里不仅开荒地无人打理,就连熟地也撂荒了。当然,仍有儿孙晚辈挂着他的愿,记得他的好,对他念念不忘,想学他恋土惜田以农为本。可是这片土地很是实在,既“厚德载物”又“天地不仁”。予人物华天宝,又予人虫灾鼠患,后者难防难驱难除,让人无可奈何,于是,村子里的人吟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好在年轻人在厂里挣到了钱,年长者也能力所能及地以赶海补贴家用。这样好像比耕种那些熟地来得立竿见影。大家谨记天道酬勤,日夜兼程。从城里购回精致口粮,从桃花源购得香醇美酒,哼着古老的曲调,与万籁和鸣,悠然自得。一茬又一茬的酸甜苦辣,借烧纸钱之机告知爷爷吧。

岁月还让爷爷的大孙子——我,更加明了:读师范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中师学校在不经意间集体消失,让整整一代人瞬间失去母校。这跟爷爷那几块无人问津的开荒地,冥冥中似有关联?

父辈们终于商定,要把爷爷安葬在能望见他开荒地的地方。作为孙辈的我们自然赞成。这样也好,从此爷爷可以每天守着他的开荒地了。

爷爷,您安息吧,开荒地还在,撂荒的熟地也在,后来人一切皆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