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哨长

“集合——”老梁哨长一声长呼，哨声随之而起。副哨长闻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疾步奔向集合点。老梁一米八的个头，身板如松，宽面骨，大方嘴，挺鼻梁，穿着红肩章民兵制服，俨然军人风范，实质是个民兵。自从担任哨长，便以正规军自居，每日清晨号令部下——唯一的副哨长开展体能训练。他们的体能训练场，能容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兵力。副哨长恪守职责。只因她既是女民兵，亦是哨长老梁的妻子。说到这，大家该明白了：这哨所是个夫妻哨。

说起这夫妻哨，还真有点故事。下面是我耳闻的一些情节，现在转达给各位吧。

老梁哨长年轻时，高中没读完便溜回家了。当然，那时还是小梁。回家的小梁不怨天不尤人，脚踏实地的跟着父亲搞海水养殖。父子俩整出来的几亩养殖塘是有模有样，横看竖看都让人觉得是认真做食的人。果真是天道酬勤，养殖塘头一年就赚了几万元。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那时，农村经济能人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万元户。不过那时的万元户有些是算出来的，像梁家父子这般货真价实的没几个。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

第二年征兵季，小梁满十八岁了，他悄悄跟父亲商量：“爸，我想报名当兵去。”父亲是退伍军人，听了不意外，理解儿子的心情，于是满口答应。小梁第二天便去报名应征。跟着下来三步五骤，身体各项指标一应正常，政审也没啥问题，眼看就成了。可天不遂人愿，那年招兵名额有限，未能如愿以偿。小梁为此睡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径直来到家里的养殖塘上工了。

当年养殖再次取得成功，又赚了几万块，都成本地名人了。大家见到养殖能赚钱，纷纷仿效，都把自家的农地办成了养殖塘。梁家父子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成了村里的领头羊。后来养殖户日渐增多，成功失败的事情是时有发生。唯独梁家父子的养殖，是年年进账，你说怪不怪？

几年下来，有人眼红，有人眼羡。眼红的是一些不服气的人家，眼羡的是春心萌动的姑娘。正当姑娘们蠢蠢欲动，想着怎么样才能攀上梁家的福气时，一个消息让她们大失所望：小梁竟然当上哨所民兵了。你道这哨所民兵什么待遇？每月三百来块，还需全职轮值守哨呢。就是说，小梁每年扔下几万元不拿，偏要去当四千来块的民兵。

小梁当上民兵，穿上民兵服，样子英俊挺拔，走到仪表镜前一站，兵的范儿很足。哨所发的服装，他轮着穿，从来没脱过。别人家议论纷纷：“这小子放着好好的发财路不走，偏当个穷得叮当响的民兵，真是莫名其妙。”小梁不理这些，每天照样站他的岗放他的哨。

小梁父亲也听到议论了。父亲看来，小梁去当民兵，他的工作少了帮手，养殖受影响了。可有过当兵历史的他，却理解儿子，尊重儿子的选择。父亲想，这小子身体里流淌着兵的血液呢，骨子里有的东西，干就是了。至于之前那些有点想法的姑娘们，她们的看法跟小梁父亲的可不一样：善于致富的小梁，才是她们萌生追求的源泉；当民兵的小梁，她们的心里是正打着问号：“当民兵怎么养家糊口呢？”

小梁民兵一当就两年多，正当得起劲时，忽地上面来了新思路，要把哨所改为女哨。这一改，把小梁给改没了，得要卷铺盖走人了。像当年失去入伍的机会一样，小梁无奈的脱下民兵服，步履沉沉归家倒头就睡，又是个三日未醒，第四日忽地起身：“爸，我想开个饮食大排档。”父亲愕然，本以为他会重拾养殖，未料另有筹谋了。小梁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满口答应了。小梁是想好腹稿来跟父亲商量的：“爸，这两年民兵我没白当，接触的人多了，发现海边旅游业方兴未艾，做游客的餐饮生意应该是好选择。”可想不到没等把心里话掏出来，父亲就应承了，还说要用资金支持他。小梁眼睛一红，默默记住了父亲的好。

小梁的路子的确是走对了。他把大排档取名为“民兵大排档”，回头客是日益增多。当然啰，让大家记住回头的，并非仅仅是招牌取得好叫得响亮，更是经营之道好，明码标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经营大排档一年下来，他赚了二十万。

民兵大排档名声在外以后，那些曾有想法的姑娘们心里又嘀咕开了：“早知如此，在他当穷民兵之时就该出手，现在呢，好像又高攀不上了。”哈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低不成高不就嘛。

寒暑易节，春暖花开，一年一度旅游旺季又悄悄来临了。这天，民兵大排档上上下下正忙得不可开交，走进来一位端庄大方的姑娘，但见她：休闲运动裤，紫色短夹克，一米六往上的个子，身材匀称，亭亭玉立，两胸很有信心的挺着，让人见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姑娘是来毛遂自荐的，要应聘民兵大排档厨师。只见她面带微笑，玉齿轻露，用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小梁身上：“梁老板，我知道民兵大排档早有德高望重的大厨师了，不过今天我来，想打个二掌勺。你家大排档名气大，一个厨师本来就很忙，于我看，扩容增员，放开手脚，两个厨师也未必忙得过来。”小梁老板看着娓娓道来的对方，也不回避她略带询问的自信的目光，迅速作出自己的判断：声音清甜，口齿清晰，句句着点，字字在理。想着这些，心里有了好感，但他不动声色，朗声说：“感谢！感谢！感谢您看得起本大排档，不瞒您说，我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您如看得起咱们的土气，就来跟咱们大师傅打个下手，如何？”那姑娘听说，心里暗忖：自己之前也曾毛遂自荐求过职，遇上老板不是不知所措，就是忸怩作态。如今这小梁老板说话得体，既不怠慢新来求职的人，又不得罪眼下辛勤的员工。且话中有话，借机就要考察她的真才实学了。姑娘想到此，也不客气，顺手接过刀工师傅递来的菜刀，把一条正等着入锅的白鳝鱼，眨眼功夫就整好了：那鳝鱼过刀之处，刀刀着点，点到为止，卷起装盆，圆溜无痕，活灵活现，如同还没动过一般。众人看得是暗暗称奇。

正当是时，大家还没来得及发出赞赏，听得外面游客来了异口同声：“老板，再加一碟三鲜粉。”众人扭头看去，声音分别来自两桌客人。大厨师轻轻一笑，小梁老板会意颔首，姑娘也心神领会。客套话不说了，各自拿起勺子来个现炒三鲜粉论高下。

诸位应知，这现炒三鲜粉，是本地很有名气的招牌菜。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往往是吃过后仍觉余意未尽，常要追加，直吃得啧啧有声，过瘾为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见那姑娘接过递来的口罩和帽子，轻轻一戴，便去仔细观察那些早已备好的粉条，把其中一份装进了捞篱，用温水轻轻一焯，搁在一旁晾着。接着麻利地各把一份肉丝、花甲螺肉、虾仁、空心菜、豆芽、青红椒切丝备好。此时看锅，刚好微微起烟，一小勺生油溜了进去，跟着再添些熟猪油，转中火，下蒜末和小米辣爆香。转大火，肉片、虾仁下锅，快速滑炒后盛出备用，转中火。此时锅中还有些底油，略添，转大火，下豆芽、青红椒丝、空心菜茎，翻炒不过十下，倒入米粉，以长筷抖散，生抽、蚝油、白糖跟着下锅，快速翻炒均匀。之前炒好的肉片、虾仁此时回锅，与米粉一起翻炒二十来下，撒把葱花，便翻匀出锅。热气腾腾的粉面摆上几根青嫩生菜叶，看上去湿而不坨，色香味俱全，口津立生。

炒粉过程比大厨师快了十来秒。众人看得过瘾，心里竖起了大拇指。小梁老板笑了：“想不到小妹一把好手，女中豪杰，佩服，佩服。刚才怠慢了，请教尊姓大名？”姑娘的脸微微一红：“您过奖了，免贵姓王，王小芳。”小梁老板再问：“家住哪？”姑娘答：“廉州人，来此谋生好几年了，不知梁老板是否肯收留？”小梁老板又一笑，眼光已转向大厨师，大厨师早已竖着大拇指在一边回答了。

王小芳后来很快成了小梁老板的妻子。对了，她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位副哨长。不过这是后话了。

且说王小芳加盟民兵大排档以后，果然如她所言，生意兴隆，蒸蒸日上，不但旺季人满为患，淡季照样熙熙攘攘，很多客人是专门冲着爆炒三鲜粉而来的，大家都要一尝为快。到年底一结算，你猜怎么着？硬生生赚了四十万。

日子悠长，时光荏苒，一晃过去二十来年了。那个哨所呢，早已换了两轮女哨长了。小梁变成了老梁，他们夫妻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也相继长大成人。

这年暑假，大女儿中专刚毕业回到家，老梁对她说：“去报名当哨所当女民兵如何？”那大女儿一点也不叛逆，父亲说让她去当民兵，她就当了。穿起民兵服比老梁当年还有范儿。老梁看着心花怒放。

不过说来凑巧，老梁大女儿才当上女民兵不久，又遇上跟老梁一样的运气：上面来了新思路，要把女哨改为男哨。嗨，这不是命运在开着某些玩笑吗？

这一年，老梁快四十八了。他忐忑不安来到当地人武部，弱弱地问一句：“像我——，这个年纪，还能报名当哨所民兵吗？”人武部都换新人了，老梁一个也不认得。可是老梁的情况人武部很清楚：十八岁报名应征，十九起当了哨所民兵……人武部同志笑着说：“你民兵大排档经营那么好，想好了吗？”“没想好我是不会来的。”老梁很急切。“好吧，你既然想好了，回去等我们消息吧。”人武部同志跟他握了握手说。老梁回到大排档，这里照样热火朝天，可他一点提不起劲，心里空落落的。

三天后，老梁接到人武部同志电话，让他去一趟。老梁骑上摩托车飞也似的来到。人武部同志开门见山说：“批准你了，你来当哨长，不过得回家动员你老婆一起来，她当副哨长。”原来，上级的新思路是，把这个哨所改为夫妻哨！

老梁满心欢喜往家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王小芳，不，是王副哨长。王小芳听了很是意外，此前听儿女说女哨要改为男哨了，她就知道拦不住老梁的了。可是，想不到现在是夫妻哨……民兵大排档怎么办？一年收入几十万呐。王小芳仿佛要提醒梁哨长一般：“哨长和副哨长工资加起来多少？”老梁知道她明知故问，便说：“一人两千多，加起来接近五千，不少的了。”王小芳笑了：“是不少了，四五十万变成四五万了。”老梁也笑：“干自个儿想干的事情嘛，不能全用钱来算账的。”王小芳知道多说也没有用了，跟老梁生活二十来年了，老梁什么性子她能不知？何况关于他婚前的故事，她听过不止一回呢。老梁为兵而生，这辈子不让他把兵当够，会死不瞑目的。

老梁很快把民兵大排档做好了交代，转让给堂弟经营，交接那天，特意把那块招牌擦得干干净净，几次三番的叮嘱：做生意可不能对不起这块招牌，哪天如果听说你有损于它，我饶不了你。堂弟认真的听，点点头，答应了。

转眼间，夫妻守哨都五年多了。老梁哨长和老王副哨长相处融洽，工作有商有量。每天轮流值班，从没脱过岗；每天按时体能训练，也从不间断。虽说是夫妻哨，但该有的思想课一点也不偷工减料。借着村里民兵集训之机，老梁特意请老父亲过来讲述过去民兵抓敌特的故事。原来，老梁父亲老老梁当年退伍回来时，曾经担任过民兵排长，在一次保卫海疆的斗争中荣立了集体二等功。

其实最让老梁自豪的，不是夫妻当哨长，不是老父亲立过集体二等功，而是他两个儿子先后当了兵。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老梁就让他们应征，他们二话没说去了。看来，这爷孙三代人都与兵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人认认真真问老梁：“老梁同志，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们夫妻哨长每天瞪着雪亮的大眼睛守护海疆，有没有以权谋私的机会啊？”“确有其事。”他回答非常干脆。“何事？”那人进一步问。“有一回，有个人来求索每日三回情报信息，日酬五百。”“什么样的信息？”“说绝非军事信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信息这么值钱？”“来人没明说，不过我猜想他是想走私。”“你怎么回应他。”我对他说：“你能一次给我两百万吗？”“为何说那么多？”“我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别用几百块钱来侮辱咱民兵。”“何以这么说？”“若图钱，何苦来当民兵？”那人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后来，我从知情人那得知，去年上半年，老梁一家祖孙三代，被国家授予了双拥模范家庭光荣称号。

“这是舍得的应有之义吧？”听完老梁哨长故事的人，都爱这么说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