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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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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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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初遇

我们到湖边时,已是近黄昏了。游人如退潮般渐渐散去,偌大一个西湖,便慷慨地向我——一个初来的陌生客——敞开了它全部的、娴静的怀抱。我来时的那点燥热,竟不知何时,被那润泽的、含着莲叶清香的风,一丝丝地抽了去,心里头空落落的,却又被一种博大的温柔填得满满当当。

沿着苏堤慢慢地走。这堤便像一阕放慢了调子的长词,平平仄仄地,将一湖碧水剪作两幅。右手边的外湖,浩浩荡荡的,直铺到看不清的远方去,水色是极匀净的薄绿,被晚霞一染,又晕开些羞涩的酡红。一只瘦瘦的游船,正欸乃地摇向湖心,那桨声溶在水里,便成了这阕词一个清越的韵脚。左手边的里湖,却像个贪睡的小女儿,静静地偎在葛岭的臂弯里,水是沉沉的、浓浓的绿,仿佛积了一千年的梦。这才懂了什么叫“淡妆浓抹”,这西子湖的性情,原来也是这般分明的。

过了映波桥,我忽然想看看那传说中的断桥。及至到了跟前,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断”处,只是一道极舒缓、极朴素的弧,静静地伏在水上。我站定了,痴痴地想:那许仙与白娘子,当初该是怎样慌乱的脚步,怎样缠绵的回眸,才将这冷冷的石桥,踏成了中国人心头一根最温软、最感伤的情肠?那桥下的水,怕不是水,是千年流不尽的、甜而苦的泪了。再看那桥,在暮色里竟有些恍惚,似乎再走一步,便能踏入那个烟雨迷蒙的传说里去。这便是西湖的魔力了,它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不是死物,而是活着的历史,是生长着的诗篇。你看着它们,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这诗里一个徘徊的标点。

暮色四合,终于沉静地落下来了。远处的城郭,亮起一串串珍珠似的灯,是人间温热的呼吸。而眼前的湖山,却沉入了一片水墨似的、哑默的苍青里。我忽然觉出一种奇妙的对比:那厢是车马喧喧的今世,这厢是月色未临的往昔,而我,正站在这条模糊的界线上。这感觉教我怔住了,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静。这静,不是空虚,反像有什么极古老、极深厚的东西,正从那湖心的黑暗里,一丝丝地弥漫上来,将我轻轻地包裹住。我仿佛不再是我,而是一株堤边的柳,一块桥下的石,融进了这片无言的、永恒的山水之中。

正出神,湖上不知何处,遥遥地送来一缕笛音。断断续续的,像秋日里一缕游丝,想要抓住,它便从指缝间溜走了;不去理会,它又缠缠绵绵地贴到耳边来。这笛声一来,方才那博大的静,仿佛才有了魂魄,有了低低的、说不尽的诉说。我循声望去,只看见茫茫的水,和更远处墨晕似的山影。这吹笛的人,想来也是如我一般,被这湖山的美压得心头又满又空,才不得不借着这竹管,将满腔无名的情愫,都交付给浩渺的烟波吧。

这时,月亮上来了。并不是一下子跳出来的,而是先从山背后,透出一片清辉,将天幕洗成朦胧的蛋青色。然后,它才不慌不忙地,露出小半个皎洁的脸庞,那样温润,那样贞静,像一块被湖水浸了千年的羊脂玉。月光一照,世界便换了衣裳。湖面顿时洒满了碎银,粼粼的,每一片光都在跳着一支无声的、清冷的舞。苏堤、孤山、远处的保俶塔,都褪去了日间清晰的轮廓,只剩下剪纸般娟秀的影子,贴在发亮的天幕上。方才那笛声,不知何时已住了,但四下里却仿佛更静了,静得能听见月光流过荷叶的声响,沙沙的,像春蚕在啮着桑叶。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那一点从尘世带来的浊气,仿佛都被这月光涤荡干净了。我来时,像翻开一部期待已久的名著;而此刻合上,书页间夹着的,已是我自己的一缕魂魄了。这便是我与西湖的初遇——没有惊呼,没有喧哗,只是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里,完成了一次交付与收容。

回去的路上,我的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我知道,我带不走一片云,一勺水,但那湖上的月色,却已像一枚温凉的印章,稳稳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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