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攀上这南岳的时候,正是晨露未晞的时分。山脚下市镇的市声,车马的喧阗,都还浸在昨夜未醒的梦里,沉甸甸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而衡山,却已整个儿地醒来了。这是一种极清寂、极澄澈的醒,仿佛一位渊默的巨人,在漫长的黑夜中洗净了肺腑,此刻正舒开四肢,吐纳着天地间最新鲜的一口气息。人站在这样的清醒里,自己那点从红尘中带来的纷扰与困顿,忽然变得很轻,很薄,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旧衣裳,直想脱卸了去。于是,这登山的路,在我看,便不止是脚程的累加,更像是一场向着“静”与“净”的深处的、虔诚的皈依。
山路是迂曲的,石阶被无数岁月的脚掌与风雨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幽幽地引着你向上。两旁是树,是真正称得上“蓊郁”的树。它们不像别处的山林,要么是齐刷刷的一种绿,绿得有些单薄;要么是疏朗朗的几株,透着些山野的寒俭。这里的树,是挤着、拥着、攒聚着的,是那种沉甸甸的、饱含水分的墨绿与苍青。古松的枝干盘虬着,披一身鳞甲似的糙皮,那是与雷霆与霜雪角力后留下的勋绩;它们向虚空里伸出的臂膀,却又是舒展的,甚至是优雅的,托着一团一团凝碧的云。那针叶的绿,是历经千劫而不改的深湛,看久了,人的眼波仿佛也要被染透,心也随之沉静下去。偶尔有几株阔叶的乔木杂在其间,叶子阔大而鲜亮,在晨风里飒飒地翻动着,像是这沉郁的古典乐章里,几个跳脱而清脆的音符。风是这时节的主角。它不来则已,一来,便是满山浩荡的响应。那不是“吹”,而是“拂”,是“灌”,是“流”。它从不知名的深谷里诞生,先是试探似的,摇动近处几丛灌木的梢头,发出窸窣的微响,像耳语。旋即,仿佛得了号令,千千万万的松针一同震颤起来,那声音便汇成一片了。初时是“沙——沙——”,如春蚕食叶,密密绵绵;继而声势壮大,成了“哗——哗——”,像遥远的、持续的潮音,自天际滚滚而来,却又被这无边的绿海滤得清冽了,雄浑了。这已不是风在动,也不是树在动,而是整座衡山的魂灵,在作深长而匀净的呼吸。人立在这涛声的中央,仿佛一叶扁舟,被这声音的洪流托着,载着,一切的思虑都被淘洗了去,只剩下一个空空朗朗的“我”,与这山的脉搏,一同起伏。
行至山腰,地势略开,便看见了石。衡山的石,是与别处大不同的。它不像黄山的石,那样奇峭,那样孤绝,仿佛要挣脱这尘寰,飞到天外去;也不像桂林的石,那般玲珑,那般柔媚,透着水乡的润泽。衡山的石,是浑成的,朴厚的,是大地筋肉坚实的隆起。它们常常是大块大块地坦露着,颜色是一种沉稳的赭褐,仿佛被地心亘古不熄的炉火煅烧过,又被无数代的雨水与光阴仔细地浆洗过。石上常有深刻的纹路,纵横交错,那不是人工的斧凿,而是时间的笔触,记录着侏罗纪的躁动,白垩纪的沉寂,以及千万年来每一场风雨的抚触。有些巨石,就那样安闲地倚在苍松的根畔,石上生着茸茸的青苔,那苔痕也是积年的老绿,软软的,厚厚的,像为这山的记忆覆着一床温存的被。石与树在这里,不是对峙,而是相依。盘曲遒劲的根,如苍龙的铁爪,深深地楔入石的缝隙,仿佛要将那石中的精魂也汲取了去;而石,则以它无言的坚固,承托着,卫护着那向上的、追寻光明的生命。这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厮守,静默,却胜过万语千言。
愈往上,云雾便来得愈殷勤了。南岳的云雾,是出了名的。它们似乎不是天上的客,而是这山自己生发的梦。起初,是一缕,两缕,从谷底慢悠悠地蒸腾起来,白得那样纯,那样轻,像新纺的蚕丝,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地牵引着。不一会儿,这丝缕便多了,密了,纠葛着,缠绕着,聚成一片乳白色的、流动的海。这海是活的,它漫过山脊,淹没了林梢,将那些峥嵘的巨石幻化成海中浮沉不定的岛屿。眼前的路径,时隐时现,对面的山峰,忽有忽无。人行其间,便也恍惚起来,仿佛脚下的不是石阶,而是云絮铺就的毯。这时,阳光偶尔从云层的罅隙里漏下几束,那光便不再是寻常的光了,它被云雾滤得澄黄、柔润,有了实在的形体,像教堂穹顶投下的神圣的光柱,静静地罩住某一片树林,或某一角飞檐。被照着的,霎时间通体透亮,金碧辉煌,成了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令人心颤的清晰;未被照着的,则依旧沉在乳白色的迷梦里,显得愈发幽邃而神秘。这光与影,虚与实,在此刻的衡山,上演着无声而磅礴的戏剧。
我终于站在了祝融峰巅的巨石上。风在这里,是毫无遮拦的,猛烈地、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撞来,带着尖利的哨音,几乎要将人拔起。云海在脚下极深极远处翻涌,浩瀚无垠,一直铺展到目力穷尽的天边,仿佛整个神州大地,都在这温软的云被下沉沉睡去了。而远处那些曾显得高大巍峨的峰峦,此刻都成了这云海中的一座座青螺,微小,静默,带着一种臣服的姿态。古人说“一览众山小”,那是一种空间的征服感;而我此刻所感的,却是一种时间的苍茫。这祝融峰,据说因上古的火神而得名。那位脾性暴烈的神明,掌着焚灭与重生的权柄,他脚下的这片山川,该经历过多少场太古的劫火,多少回熔岩的奔流,才淬炼成今日这般沉静的模样?火的热烈与喧嚣,早已沉入地底,化作滋养万千草木的温热;留下的,只是这承受了一切、消化了一切的、岩石的沉默与云的悠游。这是一场何其伟大的涅槃!热烈归于沉寂,狂暴化作安详,那曾经改天换地的力量,如今只供养着松风的清响与香客的祈愿。这对比,静默如谜,却撼人心魄。
我忽然想起那些曾在这条山道上走过的人们。或许,李白也曾在此停驻,他那“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的狂想,是否就诞生于这般吞吐云雾的瞬间?他那浪漫不羁的诗魂,与这山的沉稳笃定,恰是宇宙间“动”与“静”的两极,却又在此奇妙地共鸣。或许,朱熹也曾在此沉吟,他格竹求理而不得的困惑,是否在这“万山不语看卷舒”的景象前,得到过一些无言的开示?他那追索“天理”的严谨思辨,与这山呈现的浑然大象,又是“人智”与“天道”的另一种映照。韩愈那“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的慨叹,是面对伟岸自然的谦卑;王夫之“青山依旧,寒潮自流”的苍凉,则是家国劫难后,将一腔孤愤托付于这永恒山水的沉郁。
他们来了,又走了,带着各自的悲欢、求索与了悟,将一点心绪,或刻于石上,或吟于风中。千年之下,我踏着或许与他们重叠过的石阶,看着这似乎未曾变易的云海松涛,却分明感到,一切又都不同了。他们眼中“峻极”的、带着原始神性的衡山,如今多了缆车的银线,多了游人的笑语。那曾需耗费数日艰辛、几同朝圣的攀登,如今已可半日而成。便利,无疑消解了距离的神圣;喧嚣,也时常冲淡了山林的幽寂。这或许是一种不可逆的“古今之变”。山仍是那座山,但“登山”这一行为本身,其内涵与重量,已在时光中悄然流转。我们比古人更容易“看到”,却似乎更难“遇见”那山壑深处的精魂了。这是一种得,亦是一种失,如同时代的吊诡双翼。
下山的路上,夕阳已将西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与金红,像一炉熔了的金,泼洒在依旧奔腾的云海之上。那光景,壮美得近乎悲怆。我回首再看一眼暮色中渐渐凝成一片深青色剪影的群峰,它们依旧无言,只是那沉默里,仿佛多了一丝亘古的温柔。
回到尘嚣的怀抱,街灯已次第亮起,织成一片暖黄的光网,将夜色熨帖得平静而家常。我坐在窗前,白日山中的种种,却依然在眼前浮动。那松涛,那云海,那巨石,那古人的身影与今人的足音,交织成一幅庞大而无声的画卷。我知道,我并未能带走衡山的一片云、一块石,我带走的,只是一身淡淡的疲惫,与满心廓然的空净。但这就够了。那山已将它的一部分——那关于“静”的永恒,关于“变”的坦然,关于“大美无言”的启示——像一枚种子,借着那终日不息的风,悄悄埋进了我的心里。它或许不会立刻开出怎样的花,但在往后无数个纷扰的、逼仄的日常时刻,它或许会醒来,让我记得,在红尘之外,还有那样一种呼吸,那样一种存在,浑莽,澄明,足以安放我们所有微不足道的悲欢。
如此,这便不是一场离别,而是一场漫长的、静默的等待的开始。衡山,也在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被红尘浸透的旅人,走上那条通向云深处的、洗净肺腑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