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是枯的。
就在后山腰那块平地上,四周是疯长的野艾和狗尾巴草,蓊蓊郁郁的,几乎要将它吞没了去。井口是圆的,用我们这一带山里特有的青麻石砌成,年深日久,石缝里已沁出墨绿的苔衣,摸上去,滑腻腻、凉津津的,像某种古老动物沉默的鳞甲。井栏不高,只齐到我的膝盖,内壁却幽深得骇人,目光投下去,像被一口吸尽了光线的深潭猛地咬住,拽着直往下坠,坠不到底。井底没有水,只有一层积年的枯叶、浮土,或许还有些失了魂的虫壳,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静静地化着。
可就是这口枯井,却有一个水汪汪的、活生生的魂。这魂,是一匹白马。
关于这白马,我是听着它的故事长大的。讲故事的人,总在夏夜。当暑气被山风稀释成凉滑的绸子,裹着萤火虫明明灭灭的光,村子便像一块沉入深水的黑玉,静谧下来。这时,老人们摇着蒲扇,聚在场院那棵虬结的老槐树下,烟锅里的红星一明一暗,像另一个世界的呼吸。我便挤在人堆里,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故事的开头,总是混沌的,仿佛时间在那里打了一个悠长的盹。只说“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山形还不是如今的模样,久到村人的口音里还掺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语。村里遭了大旱,赤地千里,河流见了底,土地龟裂成一张张饥渴的嘴。人畜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熬干了。就在某个无星无月的深夜,这口如今枯着的井,那时却忽然“汩汩”地响了起来,不是水声,倒像是大地深处沉闷的胎动。接着,井口漫溢出清泠泠的、月亮般的光华。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从那光里,从那井中,冉冉地升了上来。它鬃毛飞扬,蹄不沾尘,眼睛里蓄着两泓清泉,顾盼之间,便有湿润的风拂过焦灼的土地。它在村里走了一圈,凡它踏过之处,清泉涌出,草木复苏。它仰颈长嘶,嘶声清越,穿云裂石,竟招来了漫天的乌云,落下三天三夜的甘霖。
故事到了这里,便有了分歧。有的说,那白马行云布雨之后,便化作一道白光,复又投入井中,从此井水便常年清冽,滋养一方。也有的说,白马留了下来,成了村子的守护神,只是凡人眼拙,看不见它,唯有心地最纯净的孩童,才能在月圆之夜,瞥见它在后山漫步的飘逸身影。而最让我心头发紧的一种说法是:那白马耗尽了神力救了一村人,自己却再也回不去它来的地方了,它的精魂便散入这口井,井水一日日浅下去,终于在某一年彻底干涸。井枯了,不是因为它无水,而是因为它把所有的水,所有的灵,都给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我那时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井是枯的,这“枯”字里,便藏着一种悲壮的、完成了使命的疲惫,像一位流尽了最后一滴乳汁的母亲。我常常独自跑到后山,趴在冰凉的井沿上,将半个身子探进去,朝着那幽深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喊:
“白马——”
“你还在吗——”
回答我的,只有空洞的回声,嗡嗡的,从我自己的胸腔里撞回来,再被井壁磨得粗砺。有时喊得久了,眼眶会莫名发酸。我总觉得,那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听着,只是太累了,或者太古老了,古老得忘了该如何回应一个孩子热切的呼唤。
于是,我便学着大人的模样,与它说话。我说今天学堂里先生夸我了,说后山的野莓红了,甜里带着酸;说村东头二狗家的花狗下了崽子,毛茸茸的一团……我把心里那些零碎的、像阳光里浮动的尘埃一样琐屑的快乐与烦恼,都说给它听。说的时侯,心是满的,仿佛那枯井是一口坛子,能将我的话都腌起来,酿成只有我和白马才懂的滋味。风吹过井口,发出“呜呜”的鸣咽,我便觉得,那是它在应答。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像无数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到遥远的、没有山也没有井的城市里去。城市也有夜晚,但那是另一种夜晚。灯光太亮,把星星都逼退了,机器的轰鸣和人群的喧嚣,像永不落幕的潮水,淹没了寂静,也淹没了传说。我开始读很多书,知道天旱是气流与地貌的作用,知道传说中的异兽大抵是先民敬畏自然的投影。那匹从井里升腾而起的、救苦救难的白马,在我知识的谱系里,渐渐褪去神异的光晕,缩成一个模糊的、属于民俗学或民间文学的符号。偶尔向城里的友人提起,也不过是“我们老家一个有趣的传说”,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已然“走出来”的疏离与淡泊。
我以为我忘了它,连同那口枯井,以及井边那个傻气而虔诚的自己。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因事回到已然陌生的故乡。村庄变了模样,老屋多已翻新,水泥路取代了青石板,年轻人的面孔大半不识。一种无根的飘忽感攫住了我。鬼使神差地,我绕过热闹的村舍,独自向后山走去。
野艾与狗尾巴草依然茂盛,几乎掩没了小径。我拨开草丛,那口井,赫然还在。它比我记忆里的更矮,更旧,青石上的苔衣厚得发黑,井底的枯叶积得更高,像一个被时光遗忘了的、小小的坟冢。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吝啬地投下一瞥,井口那圈幽暗,仿佛比周遭的夜色更浓、更沉,是大地一道醒着的、却不再流泪的眼眸。
我走过去,没有喊,也没有说话。只是学着儿时的样子,缓缓地,在井沿上坐了下来。石头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肌肤,直抵骨髓。那一瞬间,所有关于“科学”与“理性”的铠甲,竟“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股汹涌的、毫无道理的酸楚,从胸腔深处直冲上来,哽在喉头。我忽然明白了,我之所以回来,之所以走到这里,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碎掉”。
原来,我从未忘记。那匹白马,从来就不是我认知系统里的一个“错误”。它是我生命最初接收到的,关于“拯救”与“牺牲”最原初的意象;是我情感的启蒙老师,教会一个孩子,如何去信,如何去爱,又如何去为一种无言的、巨大的消逝而悲伤。那口井的“枯”,是我对“耗尽”、“奉献”与“静默的担当”最早的理解。我用一个孩子的全部心灵,拥抱了这个传说,它便在我精神的底片上,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此后人生里,所有关于美的震撼、关于善的执着、关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怆,其情感的雏形与底色,竟都能从这井边,从这白马的故事里,找到最初的源头。
晚风又起,掠过井口,依旧是那“呜呜”的声音。但这一次,我听得真真切切,那不是风,那是话语。是土地干裂时细微的呻吟,是草木复苏时欢欣的战栗,是先民仰望苍穹时绝望的祈祷与得救后狂喜的喟叹,是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孩童,趴在井边倾诉的细语与等待回音的静默……这所有所有的声音,被井壁收集,被时光沉淀,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与情感反复擦拭,终于凝成了这永恒的风鸣。白马或许从未存在,又或许,它以另一种方式无处不在。它的形象,是这口井,是这座山,是这个以它命名的村落,更是每一个被这故事滋养过、在心底为其保留了一块柔软之地的人。
井是枯的。
可有些东西,从未干涸。
我终于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上那冰凉而粗糙的井沿。如同依偎着一位沉默太久、沧桑太久的亲人。千言万语,在胸中奔涌、冲撞,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唯有我与它才能听见的叹息:
“我回来了。”
夜色,终于完完全全地落了下来,温柔地覆盖了井,覆盖了山,也覆盖了我。我和我的井,我的白马,一起沉入这无边的、温暖的黑暗里,仿佛沉入传说开始之前的,那个“很久很久以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