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檬回的头像

檬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22
分享

山寺钟声里的尘沙

晨雾尚在山腰缠绵,像一袭未醒的梦的薄裳。我择了这样一个清早,来拜谒这山间的观音寺。山门远在视野之外,只一条青石阶,湿漉漉的,映着天光,从脚下便蜿蜒着探入那葱茏的、沉默的绿意深处去了。空气是沁凉的,吸一口,肺腑间满是草木与湿润泥土混合的清气,昨夜那场细雨,仿佛将整个世界的尘嚣都滤尽了,只留下这满山的静。这静却不是死寂,你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落的微响,不知名的山鸟偶尔一声短促的啼鸣,更衬得四下里空旷幽邃。我的脚步声落在石上,笃,笃,笃,也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孤单了。山脚下原是有几家早点的摊子,热腾腾的蒸汽在清冷的晨光里浮着,此刻却也都远了,淡了,只剩下我,和这一条似乎要引我到世外去的石阶。

石阶是旧的,被无数双脚板摩挲得温润,许多处生了茸茸的青苔,石缝里倔强地钻出些细草。行不多时,身上便微微有了汗意,呼吸也渐次粗重起来。于是寻了一处有突出山石可倚靠的地方,暂歇脚步。回身望去,来路已隐在层层的树影后,而方才山脚下的市镇,那些火柴盒似的楼宇,蛛网般的道路,此刻都成了静默的、微缩的模型,安放在一片广大的、灰蓝色的晨曦里。人声、车声,那属于尘世的嗡嗡营营,是一丝也传不上来了。只有风,自谷底幽幽地升腾上来,掠过林梢,发出一种持续的、低沉的飒飒声,像是大地沉睡中平稳的呼吸。

歇息间,山路的下方传来了人语。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穿着颜色鲜亮的运动装,男孩背着鼓鼓的登山包。他们走得并不快,女孩时不时停下,指着岩边一簇开得正好的野杜鹃,或是树梢一只蹦跳的松鼠,发出轻盈的惊叹。男孩则举着手机,忙不迭地为她拍照,两人笑语晏晏,那笑声清亮亮的,撞在石壁上,又碎成更欢快的珠子,滚落一地。他们的快乐是那样饱满而外露,像这初夏早晨饱满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挥洒着。看着他们相携而上的背影,我心里那一点独行的孤清,仿佛也被这明亮的生气驱散了些许。

再往上走,石阶变得陡了些,转折也多了。在一处较为平缓的拐角,遇见了几位老人。他们该是常来的香客,步履虽缓,却极稳当,手里握着竹制的拐杖,点在山石上,发出结实又安详的“托、托”声。彼此间话不多,只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内容大约是“今年的笋生得好”,或是“上次来,这棵老松的枝桠还没伸这么远”。他们的面容平和,眼神是一种经过岁月淘洗后的澄澈,望着这看了一辈子的山景,既无惊诧,亦无厌倦,只有一种深沉的家常的亲昵。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衣物被阳光晒过后温暖的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他们的静默,与那对情侣的喧笑,恰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人生的两端,一端是喷薄的泉,一端是沉静的潭,都在这同一条山径上,安然地流淌着。

山路愈发幽深,林木荫翳,将天光筛成一片晃动的、碎金似的光斑,洒在阶上,也洒在行人的肩头。光与影的交界处,流动着一股凉森森的绿意。石阶旁的山涧,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泠泠淙淙的,像一串永不知疲倦的玉铃在摇响。我循着水声望去,那涧水在乱石间奔腾跳跃,激起细雪般的水沫,在透过叶隙的光柱里,晕出小小的、瞬息即逝的虹彩。这活泼泼的生机,与周遭古木的沉静,又是一种对比。生命的形式,原是如此迥异,却又如此和谐地共生着。

正凝神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略显粗重的喘息。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穿着挺括的衬衫和西裤,腋下夹着公文包模样的手包,额上已是一层密密的汗。他超越我时,步子迈得极大,眼睛直盯着上方的石阶,眉头微锁,似乎心中盘桓着万千事务,脚下的路,不过是另一段需要奋力“攻克”的行程。他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身旁那喧腾的山涧,或是那一片难得的、光影斑驳的幽绿。他的“行色匆匆”,在这悠闲的山路上,显得那么突兀,像一支快节奏的、不协调的鼓点,匆匆敲过,又迅速消失在更高处的弯道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我忽然想,他这般急切地向上,是为了抵达终点后那一瞬的解脱,还是仅仅习惯于奔跑,已忘了为何出发?这山中的清景,于他,怕也只是背景里一团模糊的绿影罢了。

愈近山门,石阶愈见古朴庄重,两旁开始出现一些小小的石龛与摩崖石刻,年代久远,字迹漫漶在苍苔与风霜里,需得细细辨认,方能窥得“慈航”、“普渡”一类的字眼。一种肃穆的气氛,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连山风经过此处,仿佛也放轻了脚步。游人的话语声,也不知不觉低了下去。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整的崖畔广场,尽头便是那黄墙黛瓦的观音寺山门了。门并不巍峨,却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气度。几位比我早到的香客,正静静地立在门前,仰头望着那匾额,整理着衣冠,神情里都带上了一份郑重的宁静。

我随着人流入寺。寺内的格局清简,庭院里植着几株高大的菩提与银杏,筛下满院清凉的荫。香客们各怀心事,或于大殿前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或于香炉前静默上香,目光渺远;也有如我一般的游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瞻仰着那些色彩已然黯淡却依然生动的壁画与楹联。空气里浮动着檀香那沉郁而安抚人心的气息,与庭院中草木的清气交织着。所有的声响——低语、脚步声、风拂檐铃的叮咚——到了这里,似乎都被这气息涤滤了一遍,变得柔和而渺茫。

我没有立刻进入主殿,而是先绕到殿侧一处小小的观景台。这里地势更高,视野毫无遮拦。凭栏远眺,来时的那条山径,已成了一条细瘦的、隐约的灰线,湮没在万顷碧波的林海之中。而林海之外,目力所及的极处,是广袤的、起伏的原野,棋盘似的田畴,银练似的江河,更远处,是淡淡的一痕青山,溶化在天与地那一片苍茫的交界线上。阳光毫无遮拦地铺洒下来,给这无边的山河镀上了一层雄浑的、金灿灿的光辉。风浩荡地吹着,鼓动我的衣衫,也仿佛鼓动着脚下这片古老而深沉的土地。

就在这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像那山涧水,猛然冲决了心防,汹涌而上。这莽莽的、无言的山河,它见过多少我这样的过客?那石阶上的情侣、老人、中年行者,那殿中祈福的香客,他们的悲喜,他们的匆促或安宁,之于这永恒的、沉默的群山与大地,不过是瞬息生灭的微澜吧。然而,正是这无数微不足道的生命,他们的爱憎,他们的劳作,他们的祈愿与奔波,一代又一代,如同看不见的尘埃与水滴,汇聚成了这土地上绵延不绝的生息,沉淀成了这文明厚重的底色。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如脚下的一粒尘埃,山道上的一颗沙石。我的悲欢,我的思索,在这横亘千古的时空面前,是何其微末,何其短暂。

可这渺小感,并不引向虚无的悲哀。相反,它让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乎颤抖的崇敬。我崇敬的,正是这能包容无数如我一般渺小生命的、博大的存在——我的祖国。它不只是一个地理的概念,它是这沉稳的山,这奔流的水,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劳作与歌哭,这寺庙檐角沉默的风铃所见证的无数晨昏,这香火中缭绕的、对安宁与善好最朴素的向往。它古老而年轻,沉静而又充满暗涌的力量。我之于它,是一粒尘埃;但它之于我,却是全部的天空与大地,是呼吸的根由,是情感归依的、唯一的故乡。这份爱,并非澎湃的狂涛,而是在认识到自身渺小后,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实的附着与认同,仿佛一滴水,终于意识到自己属于海洋时的那份宁静与浩瀚。

不知过了多久,寺里钟声忽然响了。“当——”,沉重,浑厚,悠远,像一口吸满了时间的气,缓缓吐出,震得空气微微发颤,也震得我心中那一片澎湃的潮水,渐渐化作粼粼的、平缓的波纹。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穿过殿堂,越过树梢,向着那无边的山野扩散开去,最终与风声、林涛声融为了一体。在这亘古的钟声里,个人的烦恼与时代的喧嚣,似乎都被抚平了,稀释了,只剩下这天地间庄严的和谐。

我终于转身,向着那香烟缭绕的主殿走去。殿门深阔,光线幽暗,唯有长明灯在菩萨低垂的眼眸前,跳动着一点温暖而慈悲的光。我静立了片刻,没有跪拜,也没有许下任何具体的心愿。心中那片方才被钟声涤荡过的空明里,只缓缓浮现出一个最简单、最宏阔的祈愿:

愿这山河永在,岁月长安。

祈愿无声,却仿佛已落在这殿宇的每一寸砖石,随着那未散的钟声,融入了门外那一片无尽的光明与青山之中。我知道,我该下山了,回到那尘世的、琐细的生活里去。但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我仍是一粒尘沙,却是一粒见过海洋、懂得了何为浩瀚的尘沙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