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时,正是黄昏将尽未尽的时候。天边还挂着些稀薄的、橘红色的光,像一块渐渐冷却的烙铁,边缘的炽热正一丝丝被灰蓝的暮色吸走。珠江的水面,承接着这最后的天光,粼粼地、沉静地泛着暗金的涟漪,仿佛一匹巨大的、被风拂动的古锦。而那座塔,就矗立在江畔新城的核心,周身已提前亮起了柔和的、紫蓝交替的灯带,像一位在登场前已开始默戏的巨人,安静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属于它的、灯火通明的时刻。
穿过略带潮气的、初夏的晚风,我步入塔底的大厅。厅堂阔大,明亮,光滑如镜的地面倒映着往来人们匆匆的、略带兴奋的步履。空气里有种现代化的、清洁而无机的气味,混合着隐约的咖啡香与电子提示音的短促鸣响。这气息是熟悉的,属于任何一个国际都市的交通枢纽或购物中心,它高效而疏离。我的目的地在高处。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轻微的失重感攫住了脚底。四壁是透明的,视野陡然被抛入一个急速下沉——不,是周遭的世界在急速上升的幻觉里。那些原本需要仰视的楼宇,先是露出平顶,旋即显出完整的身躯,然后便像被一只巨手抹去的积木,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沦为一片深浅不一的、毛茸茸的基底。心脏微微收紧,耳膜有些鼓胀。这上升是沉默而迅疾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代科技的意志,将你从坚实的大地,从烟火人间的层面,决绝地提拎到一片虚空之中。
不过几十秒,门开了。四百多米的高度,将一座活生生的、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彻底铺展成一张巨大无朋的、细节惊人的沙盘。我贴着环形的玻璃幕墙,一时竟有些怔忡,忘了移动。
最先攫住目光的,是东南方那片被称为“珠江新城”的所在。此刻,暮色更浓,天光几乎褪尽,那里却率先醒来,不,是率先点燃了自己。无数摩天楼宇,如同神话中巨人国度里收割后捆扎整齐的、闪着寒光的金稻草,一束束,一丛丛,密集地矗立着。它们的外墙是冰冷的玻璃与钢铁,此刻却内蕴着、迸发出无穷的光热。灯火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着严整的律动与节奏。有些通体透亮,是凝固的、炽白的冰柱;有些则缀满点点窗口的暖黄,像垂直悬挂的、缀满星子的夜空;更有一些,巨大的LED幕墙变幻着瑰丽的图案与流动的色彩,为这钢铁森林平添了几分妖娆的梦幻。车流在其间纵横的街道上蜿蜒,形成一条条金色与红色的光的涓流,缓慢,却持续不息。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锋利的,充满几何的秩序与未来的象征。它代表着速度、资本、野心,代表着一个国家向着天空伸展的、不容置辩的经济力量。我认得那些地标:东西塔像一对沉默的巨人,隔着中轴线相望;大剧院宛如两块被珠江水流冲刷得圆润的巨砾,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片土地,二十年前我来时,还多是荒滩与田畴,偶有几处零落的工地。如今,它已是这座城市最坚硬、最耀眼的心脏。
我的视线向西缓缓移动,仿佛在时光的卷轴上逆行。越过那条作为中轴线的、灯光璀璨的花城广场,景象便逐渐不同了。楼宇的高度降了下来,轮廓也变得柔和、参差。那是越秀,是荔湾,是羊城古老的躯体。灯光稀疏了许多,暖黄色的,一团一团,像是宣纸上晕开的老墨,透着人间烟火的温润。我能依稀辨出一些熟悉的轮廓:中山纪念堂端庄的蓝瓦顶,镇海楼(五层楼)沉默的剪影,或许还有西关那些联排屋宇起伏的屋脊线,在更远的夜色里融为一片深灰的波涛。那里藏着骑楼下的凉茶铺,藏着巷陌深处的肠粉香气,藏着木屐敲打麻石街的清脆回响,藏着粤剧咿呀的水磨腔调。现代的霓虹似乎不忍过于侵扰那片区域,只在天际线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像给旧梦镶上了一条朦胧的金边。新城与旧城,此刻被我这俯瞰的视角并置在一起,一半是烈焰,一半是沉水;一半是冲向未来的火箭,一半是锚定历史的巨碇。它们之间,并无明显的堑壕,却在光影的密度、色彩的温度与建筑的肌理上,形成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对话。这对话里,有承接,有冲撞,更有一种奇异的、共生般的和谐。
而将这一切划分又串联起来的,是珠江。在这个高度看下去,它不再有波涛的起伏,成了一条无比宽阔的、静止的、墨黑中缀满碎金的缎带,沉静地铺展在大地上。它将新城与旧城轻轻揽在两岸,那些跨江的桥梁——海印桥、解放桥、海珠桥……此刻都成了缀在缎带上的精巧饰扣,闪烁着珠链般的光。游船如发光的甲虫,在墨缎上缓慢爬行,拖出长长的、逐渐消散的光痕。这条江见过泥泞的滩涂,见过疍家人的小舟,见过十三行商馆前的各国旌旗,见过孙先生演讲时群情激昂的码头,也见过改革开放初期,“大哥大”的铃声在渡轮上突兀响起。它是这座城市真正的血脉,所有的辉煌与沉寂,所有的告别与新生,都先要在它的流淌里映照一番。
正出神间,夜色已完全统治了天地。新城的光芒愈发骄纵、跋扈,仿佛要将夜空都烧灼出一个璀璨的窟窿。观景平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各种语言的低声惊叹、孩童的欢呼、相机的快门声,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我寻了个略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玻璃之外是辉煌的城,玻璃之内,明亮灯光下,我自己的影子淡淡地叠印在那片辉煌之上,像一个虚幻的、无所依傍的幽灵。
“后生仔,睇到眼定定喔(年轻人,看得入神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温和的粤语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转头,是一位清瘦的老人,穿着朴素的浅灰夹克,头发银白,脸上带着那种见多了世事的平静笑容。他手里没有相机,只扶着栏杆,静静望着外面。
我笑了笑,用生硬的粤语回道:“係啊,好壮观。阿伯你常来吗?”
“偶尔。”他目光没有收回,仿佛在对着整个城市说话,“我细个(小时候)呢度,仲系一片田同菜地。我喺黄埔那边长大,那时落雨,路都系泥泞。边个估到(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咁样(今天这样)。”他的话语很平缓,没有太多感慨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久远的、与己无关的事。
“变化真系好大。”
“大,大到有啲时候自己都唔认得。”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快消散在空调低微的风声里。“以前觉得,楼起得高,路修得阔,就系好。宜家睇落(现在看起来),好似又唔完全系咁(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人好似越来越急,楼越来越密,但系……”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摇了摇头,“旧时嘅凉茶铺,行过可以饮碗癍痧;街口个补鞋佬,同你吹水(聊天)可以吹半个钟。宜家?样样都快,快到来不及睇真身边的人个样(快到来不及看清身边人的样子)。”
他指向那片璀璨的新城中心:“你睇,几光鲜,几有气势。但系我有时谂(想),咁多灯,咁多玻璃,夜晚会唔会太光,光到睇唔见星星?以前我哋夏天喺天台瞓觉,成天都系星。”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的确,那片光芒太盛了,盛得吞噬了自身以外的一切,包括夜空的本色。那是一种辉煌的孤独。
“发展系要嘅,”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但系条路点样行,先至系最紧要嘅(发展的路怎样走,才是最重要的)。唔好净系识得向上起楼,都要记得翻(也要记得)自己从边度来(从哪里来),个人要行去边处(人要走去哪里)。我呢辈子,见住佢(看着它)从一片地,变成今日咁。我希望我个孙嗰辈,见到嘅唔净系更高嘅楼,更密嘅车,而系……”他再次停顿,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澄澈的光,比窗外的灯火更让我心头一动,“而系一片可以慢慢行、可以抬头见到星星嘅天,同埋一种…更安乐嘅日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朝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背着手,慢慢踱向观景台的另一侧,身影很快融入流动的人群中。他的话不多,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我重新面对玻璃外的煌煌灯火,感觉却有些不同了。那光芒依然璀璨,但我似乎能“听”到那光芒之下,无数齿轮咬合、数据奔流、交易达成、脚步匆匆的宏大而又细微的噪音。也能“看”到,被这光芒映照得有些苍白的夜空,以及老人话语中,那片属于旧日时光的、星光洒落的天台。
发展究竟是什么?仅仅是GDP的数字,是摩天楼竞赛的高度,是霓虹覆盖的面积么?从这片高塔上看下去,答案似乎是肯定的。那种征服重力、改造地表的力量,直观得令人血脉偾张。可老人那平静的叙述,却指出了另一种向度:发展,或许更应是一种“成全”。成全经济的腾飞,也应成全生活的从容;成全城市的伟岸,也应成全人心的安顿;成全未来的无限可能,更应成全历史记忆的温柔存续。高楼拔地而起的速度,与人心找到依归的速度,是否可以同步?玻璃幕墙反射的日光月光,与街坊邻里间问候的目光,哪一种,更能温暖一座城的漫长夜晚?
我的遐想,便从这四百多米的高空,向着更渺远的未来飘散开去。我仿佛看到,未来的广州,或者中国无数类似的“广州”,不再是简单的“新区”吞噬“旧区”,“现代”覆盖“传统”。它们或许会走向一种更有机的“共生”。新城的技术与活力,像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注入旧城的躯体,让老街区焕发新的生机,而不是沦为空洞的旅游布景。而旧城的人文底蕴与生活智慧,如同坚实的根系,滋养着新城的精神,让匆忙的步履间,能有一方可以“饮碗茶、吹下水”的荫凉。未来的建筑,或许不再一味竞高,而是更懂得与风、与光、与雨水对话,留下让飞鸟栖息、让孩子奔跑的绿色间隙。未来的科技,不再只是冰冷的效率工具,而能更细腻地体察人的情感需求,守护那些看似“无用”的星空下的闲聊、夕阳里的漫步。
到那时,或许还会有一座这样的高塔,矗立在珠江畔。人们登临其上,俯瞰的将不仅是令人震撼的、钢铁森林的奇观,更能看到蜿蜒穿过城市中央的、野趣盎然的湿地公园;看到历史街区活化后窗格里透出的、温暖而富有创意的手工灯光;看到智能交通网络如萤火般无声流动,而江边的榕树下,依然有老人摇着蒲扇,唱着古老的粤讴。那是一种“进可揽星河,退可拥烟火”的从容。技术的发展,最终是为了让人更像“人”,而不是让人成为效率的附庸;城市的壮大,最终是为了守护更多元的“生活”,而不是将生活标准化为生产的环节。
夜已深,观景台上的人潮渐稀。我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灯火之海。此刻,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梦想,一段人生。这无数的光点,汇聚成这磅礴的、不夜的星河。它们中的一些,或许会熄灭,但一定有更多的、新的光,会在明日、在更远的未来亮起。
走下电梯,重回地面,湿润的、带着植物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我。仰头望去,“小蛮腰”的塔身正进行着最后的、华丽的灯光表演,七彩流转,变幻莫测,引得塔下广场上的人群阵阵欢呼。这景象是热闹的,是当下的,是充满节日般的喜悦的。
而我,默默汇入离去的人流。心里那份由高空俯瞰带来的激荡与沉思,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平实的暖意。我知道,那座塔会一直矗立在那里,作为这座城市进取的象征。而我,我们,每一个生活于此的普通人,用一日一日的步履,用对更美好生活的具体想象与踏实努力,或许正是在书写着那“发展”二字最生动、也最深刻的注脚。前方的路还长,但有了这番高处的眺望与低处的思量,脚步似乎更稳了些。夜空无星,但我想,真正的星光,或许从来不在天上,而在无数人对于“明天会更好”的那份不曾熄灭的期待里,在那份既能向上生长、亦能向下扎根的坚韧生活之中。
这便是我与广州塔,与这座城,共度的这一个夜晚。离去了,却仿佛带走了整条珠江的波光,与一片属于未来的、想象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