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细密而绵长,像是谁在天上不厌其烦地筛着晶亮的沙。我坐在书房这片人造的、干燥的光明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旧书略微卷曲的封皮。忽然,一粒极其微小的、白色的尘粒,从书页的夹缝中飘摇而起,在台灯的光柱里,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而后,消失无踪。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那或许是,一粒来自二十年前的,粉笔的微尘。心,便毫无征兆地,被这粒渺茫的尘埃,撞开了一道柔软的缝隙。焦老师,那个名字,连同他整个清瘦的身影,便从那道缝隙里,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走了出来,带着粉笔末干燥的气息,和岁月也无法漂白的温暖。
我认识焦老师,是在小学五年级开学的第一天。那时我们的乡中心完小,老师是稀缺的,常常一位老师要“包揽”一个年级的所有主课。当铃声仓促地响过,教室里尘土味的喧嚣还未完全落定,一个身影便踏了进来。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或许原本是蓝色的中山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粉笔灰般的苍白色,衬得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地黑,也格外地静,像两口深秋的、蓄满了星光的古井。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静静地扫视了一圈,那目光仿佛有重量,所及之处,孩子们那些叽叽喳喳的、不安分的躁动,竟奇异地沉淀了下来。他转身,拿起一支粉笔。那粉笔是廉价的,质地粗糙,在黑板上书写时,发出一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吱嘎”声,随之簌簌落下的粉笔末,在从木格窗棂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形成一道小小的、飞舞的雾。
“我姓焦,”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这学期,由我来教大家的语文和算术。”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刻意的亲切,也没有故作严肃的威慑。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生长在校园角落里的、不起眼的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我们视野里的一部分,成了这间教室里一种沉静的背景。
然而,这背景并非一成不变的苍白。他的课堂,有一种奇妙的“慢”。那时的乡村小学,多数先生奉行的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与戒尺的威严。焦老师却不同。他讲算术应用题,尤其是那种令人头疼的、关于水池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的古怪问题,他从不急着告诉我们公式。他会用粉笔,极耐心地在黑板上画两个歪歪扭扭的方块,代表水池;画两条箭头,一进一出。然后,他就指着那图,问我们:“你们看,这像什么?”我们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孩子嘀咕:“像……像咱村头的老井,挑水的人多,水总是不满。”焦老师苍白的脸上,会泛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那笑意点亮了他的眼睛。“对喽,”他说,“读书不能光用眼睛,得把字句,在脑子里化开,化成你见过的东西。这进水放水,不就是过日子么?有挣,有花,得算着来,日子才过得明白。”一道抽象的、干巴巴的习题,忽然间就浸满了生活的、潮湿的烟火气。粉笔末在他指尖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袖口、肩头,也仿佛落进了我们懵懂的心里,将那枯燥的数字与符号,温柔地包裹、催化。
他教语文,尤其是作文,更有他独到的法子。他从不给我们念什么范文,也不许我们抄什么“好词好句”。春天,柳絮纷飞的时候,他会停下课,指着窗外说:“都出去,看看那柳絮,像什么?用手接住,感觉如何?”我们一窝蜂跑出去,仰着脸,看那漫天无所依凭的、绒绒的白。有人喊:“像雪!”有人叫:“像棉花糖!”我伸出手,一片小小的、柔软的絮,落在掌心,痒痒的,还没来得及细看,一口气,又把它吹得无影无踪。回到教室,焦老师便说:“把刚才看到的、想到的、手里感觉到的,老老实实写下来。你心里怎么想的,笔尖就怎么流。”我记得我那时写道:“柳絮是春天打的喷嚏,又轻,又痒,谁也抓不住它。”发回本子时,我看见那句话下面,他用红笔画了两道柔和的波浪线,旁边批着一个字:“活”。那个字,红得耀眼,像一粒小小的火种,倏地点燃了我心里某种懵懂的、对表达的渴望。他让我知道,文字原来不是黑板上工整的方块,也不是作文选里冰冷的辞藻;文字是从自己心窝里长出来的,带着体温和脉动,可以像柳絮一样轻,也可以像火种一样烫。
当然,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一次。我自小体弱,性格也怯懦,是那种缩在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孩子。一次算术课,他点我回答问题,那是一道并不难的题,可我站起来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看见他沉静的目光和全班同学投来的视线。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脸涨得通红,最后竟“哇”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委屈,是纯粹的、被目光围剿的恐惧。教室里有了低低的窃笑。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潮水般涌出教室。我却像被钉在座位上,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洗得发白的、沾着粉笔灰的布鞋,停在了我的桌旁。我没有抬头。只感觉到一只宽大、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迟疑,落在了我的头顶。那只手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只是那么静静地放着,像一片干燥的、安详的树叶。
“哭完了么?”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是平和的,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的甜腻,“哭完了,就抬起头。”
我抽噎着,勉强抬起头。他逆光站着,午后的阳光给他瘦削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上那些疲惫的纹路,在光里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看着我,黑沉沉的眼里没有笑意,却有一种让我慢慢安定下来的力量。
“怕,不丢人。”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斟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课堂上说话,腿肚子都转筋。”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山峦,“可你得知道,人这辈子,不是活给那些‘看’你的人活的。你得找到一件你心里头真正‘怕’丢掉的事,然后,像老牛护犊子一样护着它,别的,就随它去。”
他说完,没有再多的言语,只是将那本被我眼泪打湿了封皮的算术课本,轻轻合上,用袖口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身慢慢地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那么清瘦,又那么挺拔,仿佛能扛住整个屋子的寂静,和一个小孩子全部的无措与羞惭。那一刻,头顶被他手掌抚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微凉的、粉末般的触感。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触感,仿佛一位沉默的匠人,为他手中一块粗糙的、满是泪痕的胚料,举行了一个简洁的、却直抵内核的祝福仪式。
自那以后,我似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在他提问时,我依然会紧张,手心里依然会出汗,但我开始尝试着,去迎接他的目光,去组织那些在脑海里乱窜的词句。而他,也总能在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的时候,用他特有的那种“慢”,从我那些破碎的表达里,耐心地拈出一两个闪光点,点点头,或者说一句:“嗯,是这个理儿。”我的世界,仿佛因为他那一按,和之后无数个平静的注视,而获得了一个隐秘的、稳固的支点。
乡村的岁月是粗糙而迅疾的,像河滩上浑黄的流水。转眼,小学的日子走到了尽头。毕业那天,没有隆重的典礼,没有煽情的告别。照例是大扫除,我们将课桌椅磕磕碰碰地搬出教室,泼水,扫地,扬起的灰尘在夕阳的光柱里疯狂舞蹈。焦老师也拿着扫帚,和我们一起忙活。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连墙角的蛛网,都用扫帚头仔细地清理掉。
一切都收拾停当,空荡荡的教室弥漫着水汽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我们聚在教室门口,不知该如何道别。焦老师洗净了手,擦干,走到我们面前。他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慢慢地从我们脸上看过去,像是要把每一张稚嫩的面孔,再仔细地描摹一遍。最后,他看着我们,说:“都好好的。往前走吧。”
就这五个字。没有寄语,没有祝福的长篇大论。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庄重的工作,转身,走向他那间同样简陋的办公室。他的背影,在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拐角那片更浓的阴影里。我们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伸进那间空寂的、仿佛还回响着“吱嘎”粉笔声的教室。
那便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校园里见到他。
后来的日子,真的是“往前走了”。我离开了那座小村庄,到镇上、到县城、到更远的城市去读书。世界像一幅越展越开的巨大画卷,斑斓的、嘈杂的、新鲜的事物汹涌而来,将那段蒙着粉笔灰的、安静的年岁,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了最底下。我很少再想起焦老师,只是在极偶然的瞬间——比如在都市明亮的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阳光里,忽然怀念起木格窗棂间那束柔和的光柱;或者在听到某种过于圆滑、滴水不漏的谈吐时,会没来由地记起他那种略带沙哑的、诚恳的“慢”。
我断断续续从老家人的口中,听到过他一点点零星的消息:他还在那所小学,后来好像当了校长,又好像没多久就不当了,仍旧只是教书;他身体一直不太好;他退休了……消息像深秋的落叶,稀疏,枯黄,落在地上也悄无声息。我没有试图去联系他。起初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出什么足以告慰他的成绩;后来,这种念头渐渐淡了,变成一种近乎怯懦的、怕打扰的疏远。我总觉得,他那样的人,应该活在他自己那个安静、自足的世界里,尘世的热闹与关切,于他或许反而是一种负累。我只是将他,连同那段岁月,妥帖地安放在记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如同珍藏一盒干燥的、永不褪色的粉笔。
直到此刻,在这雨夜,被一粒或许只是臆想的粉笔尘,击中了心脏。
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不去寻找他,并非真的因为怯懦或疏远。而是因为,他早已无需被“寻找”。他和他给予我的东西,早已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随着他那只微凉的手掌,和那句“人得找到一件心里头真正怕丢掉的事”,一起,沉沉地、安静地,内化成了我生命根基的一部分。他是一种气息,一种节奏,一种看待世界的、沉静而诚恳的目光。他是我最初关于“尊严”与“价值”的启蒙,不是那种振臂高呼的、慷慨激昂的启蒙,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让你自己从泥土里慢慢挺直腰杆的启蒙。
他教给我的,不是任何可以写在试卷上获取高分的知识,而是一种“心法”。如何在喧嚣中保持一份内在的安静;如何在表达时,首先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悸动;如何面对恐惧,然后与它共生共长。这些,无法用成绩衡量,却在我后来每一次面临抉择、感到惶惑时,从生命的深处泛起微光,替我稳住心神。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是洗净的、深蓝色的夜空,疏朗地挂着几颗星子,湿漉漉的空气,清冽地涌进来。我关上灯,让自己浸在黑暗里。那粒引领我神游的粉笔尘,自然是无处可寻了。但我清晰地知道,它,和它所来自的那个清瘦身影,从未真正消失。他们化成了我骨骼里最细微的钙质,化成了我血液里流淌的某种沉静的韵律,化成了我回望来路时,那座永远矗立在晨曦微光中的、小小的、安静的村落。
我或许永远不知道他晚景的具体模样,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课堂上被吓哭的怯懦孩子。但这已不重要。有些传递,本就不需要回执。有些烛火,点燃了另一支蜡烛,便完成了它全部的使命,而后自己悄然熄灭,或是继续在别处安静地燃烧。
我站起身,推开窗。雨后泥土的芬芳汹涌而入,彻底驱散了书房里旧纸页的沉闷。极远处,天地相接的模糊线上,隐约透出一线熹微的、珍珠般的光。那光是新的,属于明天。而我心中那片被他用粉笔末与沉默滋养过的土地,也在这新旧交替的呼吸里,变得无比坚实而润泽。
焦老师,您看见了吗?您洒落的那场粉笔末的雪,在一个孩子心里,下成了永不融化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