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正是将晚未晚的时候,太阳已失了正午的威风,软软地,斜斜地,向西边那片起伏的山峦靠过去。它那光,也不再是白花花的、刺人眼的利箭,倒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在天地这无边的容器里,悄悄地漾开了,酡红,橘金,还掺着些说不清的、温柔的紫灰。这光泼洒下来,世间万物都像被一只温存的手抚过,褪去了分明的棱角,只剩下茸茸的、暖和的轮廓。远远近近的屋顶上,烟囱里飘出的炊烟,起初是直直的一缕,被这夕光一照,也软了腰身,袅袅地,依依地,向着同一个方向飘散,仿佛也认得归家的路。
看,那炊烟指着的方向,便是村口了。先是几只,继而是一群,伶俐的黑影,剪碎了宁静的天光——是燕子回来了。它们飞得那样急,又那样稳,翅膀掠过空气,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却让人心安的“嗖嗖”声。它们不像白日里那样高高地盘旋,寻觅;此刻,它们的目标明确极了,那翘起的屋檐,那熟悉的梁木,便是它们全部的天下。一只领头的燕子,倏地一个斜掠,灵巧地隐入我家堂屋檐下那个半旧的泥巢里,不见了。紧接着,它的同伴们也纷纷归位,巢里立刻响起一片细碎而欢快的啁啾,是在互道辛苦,还是在点数着尚未归家的成员?那小小的、由泥土与草茎筑成的巢,在黄昏的光里,像一个温暖的句点,收束了它们整日的漂泊。
正出神地望着,村道上响起了迟缓而坚实的“哒、哒”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傍晚的寂静里。是村东头德贵叔牵着他的老牛回来了。那牛,真是老了,一身黄褐的毛失了光泽,松松地搭在嶙峋的骨架上。它的步子迈得极大,却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要从深厚的泥土里,拔出无尽的疲乏来。它低垂着头,鼻孔里喷出两股淡淡的白气,混入暮色里。德贵叔走在旁边,一手牵着绳,另一只手,时不时地,极其自然地抬起来,落在老牛汗湿的脊背上,轻轻摩挲两下。那动作里,没有言语,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他们就这样,踏着夕阳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堆满干草的、敞着门的牛栏。到了栏口,老牛自己便转了进去,寻到它常卧的角落,前腿一屈,后腿一伸,轰然卧倒,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德贵叔也不急,就站在栏边,摸出半截烟卷,点上,静静地看。那烟头的红点,在渐浓的暮色里,一明,一灭,像一颗沉默而温热的心。
这幅归家的画,燕子是轻灵迅捷的一笔,老牛是沉缓厚重的一笔。而我的目光,却总是越过它们,焦急地、期盼地,望向那条通往田野尽头的小路。路的那头,有两个更迟缓、更沉重的黑点,在缓缓地移动,放大。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终于近了。父亲走在前面,肩上扛着的锄头,铁的那一端,还带着潮湿的、新鲜的黑泥。那锄头的木柄,被他的手,被无数个这样的黄昏,磨得油光发亮,映着最后的微光。他的背,像一张被生活拉得太满、太久,终于失了韧性的弓,微微地驼着。母亲的头上,包着一块褪了色的蓝布巾,手里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是几把刚摘下的、还沾着露水的青菜,也许是几根长短不一的柴禾。他们的裤腿上,都溅满了泥点,深深浅浅,像一幅抽象的画,记录着土地一天的馈赠与索取。走近了,才看清父亲的脸。汗水在那张被日头反复炙烤、被风雨常年雕刻的脸上,冲出几道弯弯曲的小溪,流进纵横的沟壑里。那脸上没有表情,或者,疲乏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刻的表情。母亲看见倚在门边的我,那被倦意浸透的眼睛里,忽然便闪出一点光来,嘴角费力地向上弯了弯,想做出一个笑的模样,却只牵动了满脸更深的纹路。
他们进了院子,并不立刻歇息。父亲放下锄头,母亲放下篮子,像是完成了一天中最后一道、也最理所当然的工序。父亲走到灶间,母亲默契地跟进去,一个沉默地舀水,注入那口巨大的铁锅;一个沉默地蹲下,向灶膛里添进一把松软的柴草。火柴“嚓”地一声,一朵橘红的火苗跃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很快,火光便稳定下来,在父亲和母亲沉默的、晃动的影子里跳跃着,将他们的身影,无比庞大又无比温柔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极细微的“咝咝”声,继而有了涌动的心思,最终,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暖和的水汽。这水汽弥漫开来,裹挟着柴火特有的、干燥的芬芳,还有铁锅底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铁腥气,充盈了整个灶间。它氤氲着,上升着,模糊了父母劳碌的身影,却让那身影,在水汽的帘幕后面,显得更加坚实,更加不可或缺。
这时,母亲会直起身,捶捶腰,走到门边,对着院子里的我,用一种被水汽浸润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柔和的声音唤:“老大,老二,来洗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我们玩耍时关闭的感官。我和弟弟便像两只归巢的、脏兮兮的雀儿,扑腾到灶间门口。父亲已经将一个厚重的木盆,稳稳地放在地上。母亲用瓢,从锅里舀出热气腾腾的水,注入盆中,再兑入些缸里的凉水。她的手探进水里,细细地搅动,试探着温度。她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皮肤粗糙,被热水一浸,泛起健康的红。可那时我们眼里,只看到那盆冒着诱人白气的、清澈的水。
“来,脱了。”母亲简短地命令。我们便七手八脚地,剥下沾满泥灰草屑的外衣。父亲蹲下身,用他那双能抡起沉重锄头、能扶稳颤巍巍犁铧的大手,却异常轻巧地将弟弟抱起,放进水温正好的木盆里。弟弟“咯咯”地笑,拍打着水花。父亲不说话,只是拿过一块粗布的毛巾,浸湿了,开始给弟弟擦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的体型和劳作极不相称的细致,从脖子后面细小的褶皱,到脚趾缝里顽固的泥垢,一处也不放过。温热的水流过弟弟的皮肤,带走尘灰,也仿佛带走了田野里带来的、属于童稚的野性与疲惫。弟弟舒服地眯起眼,像一只被阳光晒暖的小猫。
轮到我了。我已是半大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自己跳进盆里。水有些烫,激得我一哆嗦。母亲忙又兑入些凉水,嗔怪道:“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她的手落到我的背上,带着薄茧的掌心,粗糙却又无比温柔地拂过我的肩胛,脊椎。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微微的刺痒之后,是深达筋骨的妥帖与松弛。我能感觉到她手指的力度,那是常年操持家务、搓洗衣物、揉捏面团积淀下的力量,此刻,却全化作了疏通血脉、安抚心神的暖流。水声哗哗,水汽蒙蒙。父亲偶尔起身,去添一把柴,让锅里的水保持着热度;母亲则专注于她手下的“工程”,仿佛在擦拭两件她此生最珍贵、最易碎的瓷器。我们身上洗下的,是泥,是汗,是草汁的淡绿;流入盆底的,却仿佛是我们一整日无拘的嬉闹、冒险,乃至那一点点懵懂的愁烦。都被这温热的水,被父母沉默而专注的手,一一接纳,一一涤荡干净了。
多年以后,当我身处远离泥土与炊烟的城市,在某个同样疲惫的黄昏,拧开光洁却冰冷的水龙头,看着清澈的、恒温的水流哗然而下,我会忽然怔住。那水流,太有效率,太卫生,太缺乏“过程”了。它没有柴火噼啪的声响,没有铁锅水汽的氤氲,更没有那双在热气中试探、搅动、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手。我站在高级花洒下,任由强劲的水柱冲刷身体,洗去的或许有都市的尘埃与压力,但那深嵌在骨骼缝里、流淌在血脉深处的某种“疲惫”,却仿佛再也找不到出口。那由工业化水管精准供给的热水,能洁净我的皮肤,却温暖不了某些突然袭来的、记忆深处的寒凉。
那时,父母的手,是连接“野”与“文”,“自然”与“家园”的唯一桥梁。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滤器,以无言的劳作为仪式,日复一日,将我们从天地间懵懂的“自然之子”,接引回温暖有序的人间屋檐下。这清洗,洗去的不止是尘土,更是一种“社会化”的启蒙,一种被安稳承托的确认。他们的疲惫,在那升腾的水汽里,仿佛也被稀释,转化成了我们身上洁净的、安适的睡眠。我们干干净净地躺进被窝,做着香甜的梦,却不知道,那一盆盆用尽的、污浊的泥水,需要他们再一趟趟地提出去,泼在院子里;那烧水剩余的灰烬,需要他们仔细地掏出,冷却;那湿漉漉的地面,需要他们默默擦干。他们的疲惫,在我们安睡后,仍在静默地延续。而这一切,在当时我们看来,就像夕阳每日必然西沉,燕雀每日必然归巢一样,是天经地义,是永恒不变的背景。
我们贪婪地吮吸着那安稳,像幼苗吮吸水分,从未想过,提供这安稳的根系,也会干枯,也会疲惫。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为我们滤去风尘、涤荡疲惫的双手,会永远有力,那在灶火映照下为我们忙碌的身影,会永远挺直。我们像那急急归巢的燕子,只顾着啁啾自己的悲欢,却忘了看一看,那托举着泥巢的梁木,是否已悄然被岁月蛀空;我们像那安然回栏的老牛,满足于一方干草,一口喘息,却未曾回望,那为我们牵了一辈子缰绳、默默守在栏边的身影,腰身已如何佝偻。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悲叹,穿透千百年的时光,至今听来,仍觉惊心。古时交通不便,音书难寄,一次远行或许便是永诀,那种“欲养”而时空远隔的痛楚,是刻骨铭心的。今日呢?今日的我们,拥有了古人难以想象的便捷。千里之遥,朝发夕至;音容笑貌,即刻可见。我们似乎拥有了更多“养”的可能与便利。可这便利,是否也悄然滋长了我们的惰性与侥幸?一个视频通话,几句隔空的问候,一份定期的汇款,便似乎足以安抚我们远方的牵挂,填补我们内心的亏欠。我们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我们把尽孝,推诿给一个又一个“等下次”,“等不忙”,“等条件更好”。我们在城市的“木盆”与“花洒”里,洗净了自己的负累,却把父母留在了他们日渐寂静、日渐蒙尘的“旧宅”里。我们给予的,或许是物质层面的“安稳”,却可能恰恰剥夺了他们最需要的、那种被需要、被环绕、有着烟火人气与亲手触摸的“安稳”。这是一种何等吊诡的“古今对比”!古人是无力,今人却常常是“有力”而不为,或“误为”。
夕阳终于沉下去了,最后一线金光,恋恋不舍地收拢,湮没在山峦浑厚的脊背之后。天边的酡红,渐渐冷却成一种肃穆的、深远的青苍。燕巢里的啁啾,已归于静谧;牛栏里,老牛反刍的声音,缓慢而规律,像大地沉睡的脉搏。院子里,父母泼出的那盆洗澡水,早已渗入干燥的泥土,不留痕迹,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湿润的泥土气息。
灶间的火光,也早已熄灭。父母或许已歇下,或许还在灯下,做着一点零碎的家务。整个村庄,都沉入一种巨大的、宽容的宁静里。这宁静,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也吞噬了所有未及言说的疲惫与付出。它让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平和,仿佛天地万物,生息劳作,本就是这个模样。
而我知道,明日,夕阳依旧会以它那醉人的姿态,染红天边;燕子依旧会准时地,划着伶俐的弧线归来;老牛依旧会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它的栏厩。可那在夕阳下归来,为我们烧起一锅热水,以粗糙而温柔的手,洗去我们一身尘泥的人呢?
他们不会永远在那里等着。
那夕照下的归途,那水汽氤氲的清洗,那一切我以为永恒不变的背景,终有一日,会变成我再也回不去的远方,变成记忆里一幅褪了色的、却愈发刺痛心扉的画。而我,我们这些当年被洗净的孩子,又将用什么,去洗净岁月泼洒在他们身上的风霜,去温暖他们生命里,那越来越长、越来越凉的黄昏?
夕阳无言,缓缓收尽它最后的光与热。黑夜,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