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檬回的头像

檬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25
分享

黄泥路的琴弦

       站牌是锈的,字迹被雨水和岁月泡得肿胀模糊,像老人昏花的眼。我的行李简单得近乎寒酸,一个褪色的帆布包,瘪瘪地靠在膝上。车还没来,我便有太多的时间,把自己站成另一根呆立的、即将被拔起的桩。风从田埂的那一头溜过来,穿过丛林的缝隙,变得怯生生的,带来泥土被晒暖后特有的、混着草根腐烂的气息。这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早已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此刻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开始缠绕我的咽喉。

目光终究是落在那条路上。那条从村口蜿蜒而出,像一道未经愈合的褐色伤口,匍匐在大地肌肤之上的黄泥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晨曦敷上一层淡金,却掩不住底下那沉郁的、千百年来未曾褪色的黄。那不是明亮的、富有朝气的黄,是一种被无数脚板踏实,被无数汗滴浸透,被无数叹息压深的、温吞而疲惫的土黄。它粘滞,沉默,是这片土地最原始的底色,也是我们一代代人生命的底色。父亲曾在这条路上,用他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推回过全家的口粮;母亲曾在这条路上,踩着露水去汲水,晚霞里归来,裤脚永远沾着它的印记;我,我们,光着脚丫从它的胸膛上跑过,那柔软的、带着体温的触感,从脚心直抵童年记忆的最深处。雨天,它是一锅稠粥,每一步都带着纠缠不清的眷恋;晴天,车辙便成了它深深的皱纹,里面积着浮土,风一过,就迷了人的眼。

而现在,一条崭新的、硬实的灰白色水泥路,像一柄冷漠而笔直的尺,毫不留情地贴在它的身旁,甚至霸道地覆盖了它靠近村口的一截。那灰白是那样刺眼,那样光滑,反射着天光,晃得人心里发空。新路上偶尔有摩托“突突”驶过,轻快,迅捷,不留痕迹,仿佛与这片土地的沉重毫无瓜葛。我的黄泥路,它被挤占了,被遗弃了,只剩下一段残躯,从水泥路的尽头羞赧地伸出来,通向我的家,也通向我此刻站立的位置。它成了一条断头路,一个被时代快车甩下的、不合时宜的逗号。我即将踏上的远行,第一步,竟是要先决绝地离开这条正在死去的路。这感觉,像背叛。

目光逃也似的向上移,移向路旁那一片郁郁的丛林。它们不是名贵的树种,多是倔强的松、泼辣的杉,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恣意生长的灌木。它们挤挤挨挨地站着,形成一堵厚重的、墨绿色的墙。这墙是活的,在风里起伏,发出“沙沙”的絮语,像无数个绿色的灵魂在低声交换着亘古的秘密。我曾是它们秘密的分享者。那些松针铺就的柔软地毯,那些灌木丛后自以为隐蔽的“堡垒”,那被我们命名为“老歪脖子”的栗树,每年秋天都慷慨地落下带刺的果实……丛林收容了我整个蒙昧却自由的童年。它看我时,目光想必是垂怜的,如同看一株在自己荫庇下偶然长出的小苗。而此刻,我看它,它沉默的凝视里,是否有一丝讶异?讶异这株小苗为何要挣脱泥土,投向一片它无法理解的、没有草木腥气的虚空。它的“沙沙”声,在我听来,变成了挽留的叹息,沉重地,一下下,叩在我的心跳上。

“爸,妈,就送到这儿吧。”

我转身,对身后的两个身影说。声音干涩,卡在喉咙里。父亲的身子佝偻得厉害,像一把被岁月压弯了的旧犁。他试图挺了挺,那弧度却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他手里捏着一卷用旧报纸裹住的东西,手指粗大,骨节突出,沾着洗不净的、与黄泥路同色的茧皮。母亲站在他侧后方半步,不停地用围裙的一角擦拭着手,那手是枯瘦的,血管蜿蜒如地图上的河流。她的眼睛红着,有些浮肿,目光却紧紧粘在我身上,仿佛一眨眼,我就会融化在这即将大亮的晨光里。

“这个,带上。”父亲把那卷东西递过来,动作有些迟滞,“你娘昨晚烙的饼,掺了芝麻。路上……顶饿。”

我接过。旧报纸温温的,透着刚出锅不久的热气,那股朴素而踏实的麦香,穿透油墨味,直钻入鼻腔。很沉。这不只是几张饼的重量。

“嗯。”我应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到了那头,”父亲开口,声音沙哑,像被沙砾磨过,“手脚勤快些,眼色活泛些。别惦记家里。”他的话总是这样,短,硬,没有多余的枝蔓,却像他夯实的田埂,有着承重的力量。他说完,就别过脸去,看向那条黄泥路延伸的方向,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他在看什么?是看他无数次从这条路上劳作归来的往日?还是看我将要消失的、不可知的未来?

母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化作更急促的擦拭动作,和一句被风吹得几乎散掉的话:“冷了就添衣,莫逞强……”

我点点头,喉头那块硬物哽得生疼。我想抱抱他们,像城里人那样。但这念头只一闪,就被更深的羞怯和某种漫长的、已成习惯的疏离感压了下去。我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那样外露的亲昵。我们的情感,就像脚下的黄泥路,沉默,温厚,将所有澎湃都吸纳进最深处,只留下承受的痕迹。此刻,这沉默却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我所有临别的话都显得轻飘、虚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凝固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母亲身后钻了出来。是我的女儿,小禾。六岁,头发黄而细软,在脑后揪成一个倔强翘起的小鬏。她仰着脸看我,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离愁,也没有深刻的依恋,只有孩子特有的、对即将发生事件的一点茫然的好奇。

“爸爸,”她扯了扯我的衣角,声音清脆,“你是要坐那个很大很长的白车子吗?”

她指的是高铁。我在手机图片上指给她看过。那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向往,仿佛那是什么神奇的玩具。此刻,她问的是车,而不是我为何要走,要去哪里,去多久。她还不能理解“远行”与“离别”的重量,她的世界,尚被屋后的小溪、田边的蚱蜢、以及外婆晚饭时唤她的一声“小禾”所充满。我的存在与缺席,在她的认知里,或许还不如一只新得的彩纸风车来得清晰。

我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她脸上有一小块没洗干净的泥渍,不知在哪里蹭的。我伸手,用拇指轻轻擦去。指腹传来孩子皮肤特有的柔嫩温润,这触感让我心里猛地一酸。

“嗯,爸爸要去坐那个大白车。”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它会叫吗?呜——像电视里那样?”

“会。”

“那它跑得比刘爷爷家的拖拉机快吗?”

“快很多很多倍。”

她满足地“哦”了一声,似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答案,注意力便开始游移,扭头去看路边草丛里一只蹦跳的蚱蜢了。单亲家庭的缺失,似乎并未在她心上刻下太深的沟壑,或者说,那沟壑被祖父母加倍倾注的、近乎笨拙的爱,暂时填平了。她不懂我的远行意味着什么,不懂她那份看似完整的童年,将从此悬上一根看不见的、思念的弦。这份“不懂事”,此刻像一根柔软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最疼的地方。我该庆幸她的无忧,还是该愧疚于我将要留给她的、长久的等待与空白?

我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在家听爷爷奶奶话。”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早已追着那只蚱蜚去了。

远远地,传来了汽车引擎的闷响,不是拖拉机的突突声,那声音更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奔向远方的节奏。来了。

我站起身。最后的时刻到了。父亲转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把所有的力气、所有未曾言说的话语,都压缩了进去,沉甸甸地投向我。母亲上前一步,手抬起,似乎想再替我拢一拢其实并不乱的衣领,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很轻,却带着颤。小禾被引擎声吸引,看向公路那头。

我提起行李,转身,迈向那条灰白的水泥路。一步,两步……鞋底踏在坚硬平整的路面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与黄泥路上的闷响截然不同。这声音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的心。我不敢回头。我知道,身后,是父亲更深的佝偻,是母亲瞬间决堤的无声泪水,是小禾可能终于意识到什么而扁起的小嘴,是那条黄泥路寂寞的目送,是丛林愈发深沉的呜咽。

上车,投币,机械的女声报出我将要前往的终点——县城的火车站。车门“嗤”地关闭,将那个温热的世界彻底关在了外面。车厢里空旷冷清,弥漫着塑胶和灰尘的味道。我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隔着冰冷的玻璃,向外望去。

车动了。缓慢,然后逐渐加速。那片绿墙开始平移,后退。父亲、母亲、小禾,三个身影凝固在站牌下,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缩成了三个看不清颜色的点,被一片葱茏的绿色吞没。接着,是那片熟悉的丛林边缘,是田埂规整的棋盘,最后,是那一截残存的、褐色的黄泥路。

它静静地躺在晨光里,那么安静,那么驯顺。可就在它即将彻底滑出我视野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见,那温吞的土黄色,骤然变得尖锐,化作一根被用力绷紧的、几乎要断裂的琴弦!而我,就是那个被迫拨动琴弦、又即将远离的指尖。那一刹那的“铮”然鸣响,是无声的,却在我灵魂深处激起了山呼海啸般的疼痛轰鸣。那不是断裂的声音,那是血肉被生生撕扯开,筋骨被缓缓拉长的、沉闷而惨烈的哀鸣。故乡,用它最柔软也最顽固的泥土,在我生命的最深处,下了最后一道沉重的锚。这锚,将永远钩住我,无论我漂泊到何方。

车窗外,风景开始疾速流转。规整的农田替代了杂乱的坡地,小楼替代了瓦舍,接着,连片的厂房和整齐划一的绿化带也闯了进来。一切都变得陌生、高效、线条分明。公共汽车换成了高铁,那“大白车”安静地滑入站台,流线型的车身闪着冷冽的光。我坐在时速三百公里的车厢里,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窗外,大地如一幅被疯狂抽动的画卷,所有的景物——山、水、村庄、城镇——都模糊成流动的色块,来不及分辨,便被无情地甩向身后。

绝对的寂静。邻座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乘务员推着售货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只有车厢连接处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咯咯”声,提醒着我正在以何种速度远离。我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那叠芝麻饼的温度,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点点顽固的余香,像一句飘渺的耳语,在这飞速流逝的、金属与玻璃构成的冰冷空间里,徒劳地抵抗着。

我终于踏上了这条无数人走过的、通往“远方”的、光鲜的轨道。它高效,精准,充满许诺。可我的心,为何像被遗落在那个锈蚀的站牌下,浸泡在晨露与离别的泪水里,沉重得无法跳动?那条温热的、布满皱纹的黄泥路,那堵会叹息的绿色城墙,那两个佝偻而沉默的身影,还有那个不懂得离别滋味的小小脸庞……它们没有跟来。它们被速度抛弃,被距离拉长,最终,会不会被时间风化?

我闭上眼。黑暗中,那根黄泥路化成的琴弦,却愈发清晰。它没有被扯断。它坚韧地绵延着,从那个正在缩成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的地方出发,穿越群山,跨过江河,无视这飞驰的钢铁巨兽,执着地、无声地,连接着我此刻的座位。

弦的这一端,是我,一个被现代交通工具承载,却似乎失去了重量的漂泊者。

弦的那一端,是我全部生命的重量,是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的缘由。

车速再快,也快不过这根弦的维系。远方再远,也远不过这根弦的牵绊。我知道,此后的每一步,无论光鲜或黯淡,顺利或坎坷,我都将背负着这根弦行走。它是我来处的证明,是我疼痛的源头,或许,也将是我在无数个异乡夜晚,唯一能确认自己是谁的、温暖的坐标。

列车呼啸,向着未知的繁华与挑战奔去。而我,在那一刻忽然明了,我的远行,并非逃离,而是将这根浸透黄泥的琴弦,小心翼翼地带往远方。我要在水泥森林的缝隙里,寻找一块可以种植乡音的土壤;我要在呼啸的速度中,学会聆听那根弦上传来的一切细微震颤——父亲的咳嗽,母亲的叮咛,小禾长大的足音,还有故乡风吹过丛林,那永恒的、绿色的涛声。

旅程,刚刚开始。而根的漫长吟唱,将贯穿我的一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