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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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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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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山秋思

跨出车门,双脚落在广场坚实的花岗岩上,我便被一种巨大的静穆攫住了。这静穆不是无声,而是万籁在一种至高秩序下的屏息。风似乎也放轻了脚步,只在旗杆的绳索间弄出些微的、琴弦般的低吟。广场的开阔超出我的想象,仿佛天地特意在此处敞开了胸怀,好安放一段过于沉重又过于光辉的历史。我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越过攒动的人影,投向那广场尽处的巍然所在——毛主席的铜像。

它立在那里,背靠着一片青郁的韶峰,面对着我们,以及我们身后莽莽苍苍的山河。铜像是生动的,又似乎是永恒静止的。他身躯挺拔,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左手自然垂握书卷,右手微抬,那手势是亲切的,仿佛正与万千子民交谈;目光则穿透了熙攘的现世,望向他所深爱的土地的尽头,望向时间的深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铜像上,那古铜的色泽便焕发出一层温润而沉毅的光晕,不刺眼,却直抵人心。我绕像缓行,从每一个角度仰望。那衣袂的褶皱里,似还藏着长征路上的风雪;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仍映着延河宝塔的灯影。我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这究竟是铜,还是不曾冷却的热血与信念的铸形?

人群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又秩序井然地退去。他们大多静默着,仰起的脸上,神情是肃穆的,甚至有些庄严的哀戚。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由儿孙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像前,深深地、深深地鞠下躬去,许久才直起身,用衣袖悄悄擦拭眼角。几个穿着旧式军装的老兵,站得笔直,齐刷刷地敬了一个军礼,那手臂久久不曾放下。还有更多如我一般的后来者,静静地将手中的黄菊献上。那金黄的花朵,在铜像的基座前堆积成山,又在秋阳下静静地吐着芬芳,仿佛无数不曾开口的言语,无数依然炽热的怀念。这默默的祭奠,比任何喧嚣的礼赞都更有力量。它让我想起他曾说:“人民万岁。”而今,这万万人民正以最朴素的方式,回应对他们呼喊“万岁”的人。历史在此刻,完成了一种无言的、却惊心动魄的对话。

我随着人流转过铜像,朝那一片青瓦黄墙的屋舍走去。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正在伏案疾书或凝神思索的梦境。故居是谦逊的,甚至是有些朴拙的。土坯的墙,木格子的窗,黑瓦的顶,与韶山冲里任何一栋历经风雨的老宅并无二致。然而,正是这寻常的屋舍,走出了那位改写了中国山河颜色的人。

跨过那一道不高的门槛,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霉味,是一种混合了旧木、干草、泥土与岁月本身的、沉静的味道。厅堂不大,陈设极简。我看见了那架曾经养活一家人的水车,磨得光滑的扶手,记录着无数个昼夜的辛劳;看见了灶台,黝黑的锅洞里,似乎还封存着旧日的柴火温暖。我驻足在那张方桌前,想象着一个少年,或许就是在这盏如豆的油灯下,读完了使他眼界大开的“闲书”,心中那颗不满现状、向往着外面世界的种子,正在破土萌发。家具是沉默的,但它们每一道纹路里,都浸着生活的重量。那木床的栏杆,是否曾倚靠过一个少年忧思国事的背影?那小小的阁楼窗口,曾接纳过多少回韶山冲的晨曦与星辉?

最触动我的,是那些照片与旧物。父母慈祥而坚忍的面容,弟弟们青春勃发却终为信仰献身的容颜。这是一个为中国革命付出了几乎所有的家庭。站在天井里,仰头望见一方被屋檐规矩了的蓝天,我忽然想,当年那个决定“出乡关”的青年,是否也曾这样仰望过?这一方天井,终究没能框住他那颗要解放天下受苦人的心。这故居的每一寸空间,都像一个古老的子宫,孕育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又像一艘小小的航船,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启航前,曾给予他最初的宁静与力量。从这里出发,他走向了长沙,走向了井冈山,走向了延安,走向了北京。 而无论走得多远,这栋屋舍的底色,那农民的质朴、坚韧与对土地的深情,始终烙印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理解中国、拯救中国最原初的密码。

怀着更其复杂的心绪,我走向那座庄重的纪念堂。建筑是方正的,线条简洁有力,像他文章的风格,没有多余的修饰。入门之后,光线顿时幽暗下来,空气清凉,一种博物馆式的、带着历史距离感的肃静笼罩了四周。这里陈列的,是他的一生。从《湘江评论》上那力透纸背的救国呼号,到八角楼里伴随青灯写就的雄文;从长征路上那张瘦削而目光如炬的照片,到开国大典上那声震动世界的宣告。玻璃展柜里,有他批阅过的文件,字迹挥洒淋漓,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见缝插针的思考片段,令人想见其日理万机,又总在追寻事物本质的模样。有他穿过的睡衣,打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用过的文具,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简陋。奢华与他无缘,他的“奢”,是将整个中国的前途命运扛在肩上的重担。

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我停留了很久。那是中国革命战争的形势图,各种箭头、符号,交织成一张决定民族命运的网。我仿佛看见,在深夜的窑洞里,他对着这张地图,蹙眉,沉思,吸烟,然后落下那石破天惊的一笔。他的思想,他的决断,便通过无线电波,化作千军万马的行动,最终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勾勒出一个崭新的共和国轮廓。他的伟大,在于他能从苦难的深渊里,看到希望的微光;能从纷繁的现象中,抓住那根主宰一切的“纲”;能在最黑暗的时刻,发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预言。他不是神,他也会焦虑,会有判断的起伏,但他的意志如钢,他的信念如磐,他始终与他所定义的“人民”站在一起。看着这些实物与影像,那个在教科书和宣传画中符号化的“伟人”,渐渐血肉丰满起来。他是一个彻夜工作的领袖,一个嗜书如命的学生,一个失去亲人时会痛哭的丈夫与父亲,一个有着浓郁乡音和幽默感的湖南人。而这所有的“人性”细节,非但无损于他的光辉,反而让那光辉更真实,更可感,更令人痛彻心扉地思念。

走出纪念堂,重回秋阳之下,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历史的浓度太高,需要现实的清风来调和。我信步离开核心的纪念区域,走向广场外围,走向那片我远远便瞥见的、辽阔的金黄。

那是韶山的稻田。

我从未在别处见过如此沉静、又如此辉煌的秋日稻田。稻子已经熟透了,穗子低垂,粒粒饱满,密密地挤着,铺展开去,直到与远山青黛的轮廓相接。阳光是最高明的画师,给它涂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光泽:从富丽的金,到温润的橙,再到有些苍然的黄,随着风的高低起伏,荡漾成一片质感厚重的、流动的海洋。我走下田埂,走近那稻浪。禾秆挺拔,叶片已有些干爽的沙沙声。我俯身,轻轻托起一穗稻谷。它们那么实在,那么谦卑地弯着腰,仿佛在向土地致敬。谷粒的锋芒有些扎手,但这正是生命成熟的徽章。

我久久地站立在田埂上,让这无边的金黄包裹着我。先前在铜像前、故居里、纪念堂中积蓄的万千思绪,此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与融汇的出口。这稻田,不正是他最初出发的地方么?他诞生于这片土地,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农耕文明的汁液。他一生的事业,无论多么波澜壮阔,其最根本的诉求,或许就是要让这土地上耕耘的亿万农人,都能拥有这样一片沉甸甸的、属于自己的金黄。他领导了一场最宏大的“秋收”,让一个民族从精神的荒芜与现实的枷锁中,收获了独立与尊严。

风大了些,稻浪起伏的声响也清晰起来,哗——哗——,像深沉的叹息,又像绵长的诉说。这金色的海洋,与远处那尊静默的古铜色雕像,构成了这个秋日午后最撼人心魄的对话。铜像是凝固的历史,稻浪是流动的现在。历史从未死去,它化作了泥土的养分,化作了阳光雨露,年复一年,孕育出这生生不息的金黄。他所思念的人民,正在他深爱的土地上,创造着新的生活。这或许就是对伟人最好的纪念——不是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哀思里,而是将他点燃的火种,传递下去,让它在每一季的春耕秋收中,获得永续的生命。

夕阳西下了,给铜像、给纪念堂的屋顶、也给无边的稻浪,镶上了一道更加浓烈的金边。我该离去了。回首再望,那巍峨的铜像在渐起的暮霭中,似乎更加融入身后的青山。而我的心中,不再只有初来时的激动与酸楚,更添了一份由那稻田所启示的、沉静的温暖与力量。

归途上,车窗外的韶山渐渐隐入夜色。但我知道,那抹金黄的印象,已如一颗种子,落入我的心田。它会生长,在我未来的日子里,时时提醒我,从哪里来,又当往何处去。思念,或许不必总是泪水;它也可以是饱满的,沉甸甸的,像这韶山冲的秋稻,怀着对阳光与大地不尽的感恩,在岁月的风中,低首,却坚定地挺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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