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

1920年，英国伦敦。

布莱克伍德·劳伦斯先生从伏案的桌面上抬起头，细碎的雨点透过窗户密密地砸在玻璃版上。今日伦敦的阴雨格外浓稠，乌云彻底遮住了本就不够明朗的太阳，街头也因为这样的恶劣天气只剩下寥寥几人。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与案例，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喝杯咖啡，活动一下。

“劳伦斯医生，这里又来了一个病人！”助手敲敲门，声音透过门板进来以后显得闷闷的，宛如夏日的低压水汽。

“他妈的。”布莱克伍德低声咒骂着，穿上厚重的衣袍。这已经是上午来的第六个病人了，而他根本没有时间闲下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不过这也难怪，毕竟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很多人都从嚎叫的残酷战场上带回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急需治理和救助。

而作为一个医生，布莱克伍德很清楚这一点。他习惯性地拿上了消毒用的酒精和手术刀，准备开始又一个见血的场景。

但这个病人显然不是布莱克伍德想象中的那样。

来看病的是一个身体强壮的英国退伍军人，名叫多利安·纳特，身高至少比布莱克伍德高上一个头。但最令人纳闷的是，他身体上可以说是完好的——几乎没有永久性的创伤或残疾；他只是双目无神，一直颤抖着，嘴里念叨着：“他们来了……我们逃不掉了……”一样的喃喃碎语。

“纳特先生？你还好吗？”布莱克伍德在他面前晃晃手。但多利安毫无反应。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布莱克伍德，直达眼前不存在的虚空。

“哦，我可怜的丈夫从战场上回来就这样了！”纳特夫人用丝绒手帕擦去流下来的几滴眼泪，眼中满是困惑和担忧。“他一直这样神神叨叨，而且当我可爱的小儿子不小心把鸡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竟然冲我们大吼‘闪开’，然后一把把鸡蛋压在身下，弄得身上都是鸡蛋液！战争就好像把他的灵魂带走了一样……但是我们找了很多医生，都说他的身体上一点毛病没有。听说您的医术很好，我们特来向您求访。”

助手皱着眉头插话了。“这看起来像是逃避战争的表现，完全就是对承担国家责任的不作为。”

“不许你这么说我丈夫！”纳特夫人转头冲助手怒吼道。“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一定是战争害惨了他……”

“都别说了，他看起来是精神方面有问题。”布莱克伍德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的建议就是尽快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可能是遭受了一种叫作……呃……‘战壕震惊症’的疾病，”布莱克伍德在纸上用优美的字迹流畅地记录着。“这种症状和战争有一定关系，医学界初步认为是战争爆炸导致的物理性震荡。”

“天哪！那……他是头部受到损伤了吗？”纳特夫人看起来要晕倒了。

“有可能是头部受到损伤导致的精神问题，所以我建议你们尽快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布莱克伍德点点头，忽视了助手投来的怀疑眼神。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劳伦斯医生！”纳特夫人激动地握住布莱克伍德的手，一副找到大救星的样子。

很快，多利安被转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治疗一直不见效——之后，随着二战的爆发，他逐渐和一群相同症状的病人一起，被遗忘在了精神病院的角落。

1975年，英国曼彻斯特。

“爷爷，那是什么呀？”一个稚嫩的男孩指着一盒盒摆在货架上的蓝莓好奇地问。

“那是蓝莓，佛斯特。是一种美味的水果。”老人温和地笑着，慈爱地看着自己蹦蹦跳跳的小孙子。

“我能打开看看吗，爷爷？”不等老人阻止，小孙子就打开了蓝莓盒子，里面的蓝莓骨碌碌撒了一地，就像一颗颗榴弹——

老人瞳孔骤缩——

“不——他们来了——”

“父亲，父亲！你还好吗？！你怎么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从超市的另一头奔过来扶起颤抖不已的老人，同时安抚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男孩。

在曼彻斯特的另一头，东南方向的伦敦，一封信笺静静地躺在以前属于布莱克伍德的桌子上，积满了灰尘——

“……据我后续的研究，多利安的症状可能并不属于简单的‘物理震荡’。他的病因可能更加复杂，甚至，可能源自战争本身。但该假设有待进一步证实……”

信笺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当时真不应该建议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