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美
属于宋珊的那个元旦,日历上还写着民国三十五年的字样。这一天,窦家庄内乔连生家门前张灯结彩,红地毯一直铺到院门外,路边站着看热闹的村民,他们都在议论着这一门婚事,期待着轿子和锣鼓唢呐的到来,可以一睹新娘的嫁妆和姿容。
屋内人来人往,孩子的欢闹声,亲朋好友见面的恭维招呼声,帮忙打杂弄出的锅碗瓢盆声,人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意,来祝贺乔连生的大儿子乔锦城的结婚喜日。
彼时乔锦城在南京国民党军中任职,二十六岁的年纪已升任中尉,一切看起来前途无量。他一米七五的个子,国字脸,穿一身笔挺的军装,比同龄的年轻人看上去成熟稳重许多。
乔连生夫妇以种田和开烟酒杂货铺维持一家的生活。两间带院子的砖木阁楼,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产。乔连生性格木讷正直,毫无钻营之术,本分地做着小生意。乔夫人种田是一把好手,在家也不肯闲着,家中什物总被她收拾得光彩照人。邻里关系也和睦,因此赢得一片好口碑。乔锦城还有一个弟弟乔锦明,相差三岁,在家中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事做。
现在乔锦城即将迎进门的是翁仙镇上的千金小姐宋姗。
宋姗的父亲宋世民专做江浙一带的丝绸生意。他善于经营,家财富裕,成了镇上响当当的人物。宋姗的哥哥宋霖,已经结婚生子。宋世民看中的是乔锦城的锦绣前程,她看中的则是他的帅气和人品。由媒人牵线,一见而钟情。宋姗眉眼灵秀生动,脸若桃花,可谓一方美人。但她并不是个大门不出不懂世故的娇小姐,她上过学堂,会写会算。父亲视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时出门谈生意也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帮忙打理一些钱财。她具备男孩子的胆识和勇气,并不整天纠结在男女的情爱上,也并不着急于把自己嫁出去。如果不是父亲催着,媒人一次次上门,她根本就不想在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就出嫁。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童心未泯,怕一旦结婚适应不了相夫教子的婚姻生活。但当她听到乔锦城的名字,并和他在媒人的安排下见了一面后,她就彻底缴械投降了。她感到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推着她,走出少女时代的羞涩和懵懂,热切地对未来的生活憧憬起来。她开始盼望着再次会面,每天日里夜里回味着他说过的那有限的几句话。她托人把一封封娟秀的含着倾慕和爱恋的书信交到他手上。她常常忘记千金小姐该有的矜持态度,站在楼上的窗户前,身体探出窗外,翘首以待。
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同,婚期最终定在了1946年元旦的那天。当一箱箱婚礼嫁妆被抬进乔家,穿着一身大红绣花中式婚服,头顶红盖头的宋小姐,从轿子里被人搀扶着下来时,鞭炮的震耳欲聋声盖过了一切喧闹声。
一个月后,锦城回了南京,宋姗在婆家帮忙照看杂货铺,想念父母了就回翁仙镇住上一段时间。宋姗只能每隔几个月去南京住上几天,那也是她最快乐的几天。乔锦城利用一切空余的时间带她走遍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玄武湖、莫愁湖、中山陵、明孝陵、梅花山、夫子庙……都留下了他俩的身影。宋姗从一个小镇来到南京这个大城市,南京的繁华和美丽着实让她开了眼界,不愧为六朝古都,处处都有历史古迹,名人逸事。她既惊叹不已,又流连忘返。锦城对她说:“你喜欢这个城市,我们以后就长期住在这里。现在暂时只能辛苦你两头奔波。”
随着宋姗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在窦家庄很少再外出。冬至过后,一个白胖的女娃随着公鸡的啼鸣呱呱坠地,取名乔湘。这个新生命的到来给乔家带来了欢乐,把宋姗的日子挤得满满当当的,辛劳中带着甜蜜。
锦城喜得爱女,只要一到探亲的日子,就带回许多玩具,抱着乔湘在村上到处转悠,逗她玩。村上人说,要是宋姗给你生个男娃,还不知怎样被你宠上天了。锦城笑着说,那也不见得。女娃更可爱,更需要人宠。一年之后,小女儿乔云也出生了。两个孩子的到来让乔家忙碌和热闹起来,宋世民夫妇也时常过来看望女儿和孩子。宋姗对锦城说还想再给他生一个男孩,那样就圆满了。锦城面带忧戚地说:“在家多辛苦你了。现在国共两军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局势紧张,我以后恐怕不能再轻易回来看你们。等稍许太平了,我就把你们接去南京住。”宋姗不敢多问,只能在心里默默保佑夫君平安。
某天清晨,从乔连生的房间里传来了婆婆的哭泣声,原来是乔锦明偷偷溜出去加入了共产党的野战军。锦明个子不高,略显斯文,平时言语不多,遇事冷静,能够拿得住主意。宋姗比锦明大一岁,她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待。他很会哄孩子,乔湘几个月大的时候一动就哭闹个不停,任谁也止不住,锦明来了就使出招数,把她托举过头顶转圈圈,跨在肩上骑马马,扮出各种有趣的鬼脸,惹得乔湘手舞足蹈,伊伊呀呀地乐得口水直流。孩子生病了,他深更半夜抱着往几里之外的乡医那里去。家里和田间的很多杂事也都是锦明抢着去干。他说哥哥不在家,他应该替哥哥分担一些家事。宋姗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叔子,正准备帮忙替他物色一个好姑娘,哪知他突然走掉了。乔连生一直在长吁短叹,家里有一个当兵的已经够了,现在再出一个,还是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两军打起来,这两兄弟到时还能做成亲兄弟都难说。
锦明加入了共产党的队伍,宋姗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在南京的锦城。
阴云时时笼罩在宋姗的头上。她除了每日用心照顾好两个女儿,最关心的事就是看送来的报纸。平津战役国民军伤亡惨重,彻底溃败;解放军即将过江;某某师长率领几万将士起义,某某司令暗通中共将领……当她看到这些内容时,知道国民党的统治已经日薄西山,气数已尽,国军将士不知是何结局。
锦城最后一次回来,坐在房间里半天不出来,她察觉到了异样,倒了一杯茶送进去,轻声问他是否有事发生了。锦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竟然含着泪水,哑着嗓音说:“南京已经保不住了。上面让我们尽快做好撤退到成都的准备。那里路途遥远,情况未明,时间紧迫,要求轻装转移,家属孩子最好别带去。宋姗,难道我们才相聚不久又要分离?我真受不了……”宋姗沉默了一会,心里却做好了打算。此时她不能让丈夫为难。她低声说:“锦城,我又怀孕了!这次我感觉是个男孩。前几天看你心情不好,一直没敢告诉你。”锦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摇撼着她的双肩:“真的!太好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但随即想到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激动的心情又一下暗淡下去。“我还是回到父母那里去,孩子生下来需要人照料。去成都肯定不行。”宋姗说。两人对望,紧紧拥抱在一起。俩人都不知,那是人生中他们的最后一抱。
宋姗母女被安全地送回了翁仙镇。宋世民已经一年多没见着女儿和外孙女了,因为一直担心她们,一改往日的整洁干净,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显出了几分老态。现在一家人终于团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小曲儿又随口哼起来了。母亲说,他后悔不应该在乱世把女儿嫁给军人,常常夜不成眠,白天唉声叹气,现在终于又活过来了。宋姗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决心以后要多陪伴他们,弥补缺失。世事艰难,风云多变,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被父亲娇宠呵护的姑娘。从她回到翁仙镇的那一刻,她有了一种恍若隔世重新来过的感觉。她得让自己坚强起来,挑起生活的重担。她不能再依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两个女儿需要抚养,肚子里还有一个新生命等待降临,对她来说都是挑战,别无选择。她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照顾好孩子们。她现在身虽在翁仙镇,心却时时牵挂着远方,也不知道锦城究竟到了哪里,是否安全。她只盼望着有人能尽快送来锦城的消息。
她挺着不便的身体回窦家庄看望过公婆公爹,打算在娘家把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再回去和他们住在一起。乔连生和夫人因为两个儿子的情况,杂货铺也关了,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有身孕的宋姗由于来回颠簸,又经受离别和担忧之苦,情绪波动较大,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不幸流产了。悲伤了许久,她才收拾起糟糕的心情重新出门。她去河边的码头上洗衣服,去田头提个篮子,总会痴痴地望着不远处那条进村的路口,希望会突然出现锦城的身影。
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立春之际,门前池塘边的柳枝还未抽出嫩芽,迎春花悄悄地开了几朵不起眼的小黄花。几只鸭子最先感受到早春的气息,下了河欢快地嬉戏起来。宋姗在河边洗了衣服准备回去,一个陌生人突然急匆匆地来到了她的面前,只问她是不是叫宋姗,宋姗迟疑了一会儿又赶紧点了点头。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说:“我是乔锦城派来接应你们的。他让我带一封信给你。你好好看一下,明天我等你答复,后天就得出发。”
宋姗回家关了院门,长舒了一口气,颤抖着,撕了好几次才把那封信打开。那是锦城的亲笔信。他在信上说,国民党将领们早已逃往台湾岛,准备在那边发展。现在他没有退路,国内不易久留,也只能前往……他准备先到香港,再去台湾。由于情况危急,不能亲自回去接你和女儿,还有我们刚降临的儿子,他一定很可爱……我委托一个信得过的人,让他带你们一起来香港……我在香港等你们,希望尽快见到你们。
宋姗捧着满满两页纸,既紧张又惊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仿佛隐藏着无数的含义和爱意,她得尽可能多地挖掘出来。乔锦城现在是安全的,他要带她们母女一起去台湾。他是爱她的,到哪里也不会丢弃她们。她内心幸福的泉水一阵阵咕咕地涌往全身,直至头顶,她有点眩晕,因为太过激动,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得赶快去和锦城的父母商量一下,但想到病榻上的公公,她的脚步又迟疑了。
宋姗终于鼓起勇气站在了乔连生床前,把那封信递了过去,低声说了一句,“爸,锦城来信了,让我先去香港。”乔连生的身子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轻咳了几声,才装作平静,颤颤巍巍地拿着信看起来。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说:“国民党大势已去。锦城去台湾凶吉未卜,有可能去了就再回不来。况且你去香港坐轮船和火车就要几天几夜,你带着两个孩子,万一有个闪失……还是等他在台湾那边安定下来看看情况再说……当然决定在你,你自己考虑好,我的话只是个建议。”宋姗听了,觉得自己的情绪瞬间从高空跌落至深谷,愁云随即爬上脸颊。“好吧!我再考虑考虑……”她闷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六神无主,走路都像踩在棉团上。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在第二天的下午,她红着眼告诉那个来接应她的人,她不能离开家乡。
宋姗经过此事的煎熬,变得愈发心事重重和沉默了。她经常做着家务事就愣在那里发呆。她常常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她的心湖犹如被扔进了一块砖石,涟漪泛滥,再难以恢复往日的平静。
某天宋姗正在院中和两个女儿做游戏,乔锦明穿着一身军装回来了,挺直硬朗的身材让宋姗差点误以为是锦城。他响亮地叫了一声“嫂子”,眼里流露出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和激动。宋姗也很激动,一边向屋内高声叫着:“爸!妈!锦明回来了!”一边又让两个女儿赶忙叫叔叔。乔夫人搀扶着乔连生从屋内出来,两人见是小儿子锦明站立在院中,不禁都涕泗纵横,悲喜交加。乔夫人先是责怪了几句,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把儿子左看右看,嘘寒问暖了一番,就赶紧去屋里烧茶准备糕点。锦明见父亲这两年苍老得厉害,紧握着他的手,低着头,心里很是难过。乔连生见儿子安全归来,早已转悲为喜,精神大好,问了锦明在外的一些情况,又提到了锦城的事情。两个人热乎乎地讲了一筒子话,把两年多没说的话似乎都要一下子说完。宋姗在一旁也默默地替他们高兴着,不时给他们倒茶续水。
锦明经过组织的考察,已加入了共产党。他这次回来小住一段时间,还得回到部队里去。他说准备过几年就回到地方上来工作。在家的这段时间,他种菜挑水施肥,洗菜做饭,打扫院子,教宋姗的两个女儿认字唱歌,做游戏,俨然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宋姗的好帮手。被沉重的生活绑架的宋姗得到了暂时的松懈,她从内心真正感激这个小叔子。
彼时家家户户都还沉浸在新中国的建立带来的喜气中。八年抗战,四年内战,现在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迎来了安定和团结的局面。街头巷尾时常可以看到人们载歌载舞的身影,老百姓脸上的笑容多了,见面问候的人多了,田里干活的人也多了。他们需要尽快从过去的灾难中走出来,挥去阴影,重整家园,投入到一种新的生活中。宋姗身份特殊,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放下心里的包袱,调整心态,积极融入新中国的建设和对未来的期许中。
但宋姗作为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将领的老婆,成为那个村反动的典型,议论的焦点。村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低看她。分给她和孩子的几亩田地被没收,她和锦城住的那间阁楼房子也没了。虽然乔连生夫妇还有一间楼房,但那是准备留着锦明结婚用的。她不想再连累公公婆婆,和两个女儿住到了一间原先弃置不用的旧房子里。一次小小的感冒就引发了严重的肺炎,连续五六天的高热,让宋姗进入谵妄脱神的状态。她每天只能进食一点米汤,躺在床上,发出微弱梦呓般的声音,犹如临死前的病人。乔夫人急得团团转,请了镇上一位老中医来家中诊治,熬了几服中药,喝了还是不见好转。乔湘已经六岁多了,眼见妈妈生病不能动弹,小手一直拉着宋姗的手,哭嚷着要妈妈快点好起来。宋姗无力地看着床前的女儿,眼角淌下了热泪。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当宋姗神志模糊犹如坠入万丈深渊时,她隐约听到了叫喊“叔叔”“叔叔”的声音。她的手被人握着,她的魂犹如被人从地狱中拉了回来。“嫂子!是我,锦明。你醒醒!我回来了!”宋姗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出不了声,随即又昏迷过去。锦明赶紧从随身带回来的药箱里取出了消炎和退热的药粉,用温水给她灌服下去。锦明在部队行军打仗时,略懂了一些医学知识,药箱是常年备着的。
一个小时后宋姗醒了过来,从干裂苍白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了几个字:“谢谢你!锦明。”锦明让她别说话,又去倒了热水,一勺一勺地喂她。乔湘看到妈妈醒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扑进锦明的怀里,天真地说:“叔叔是神医,叔叔一回来妈妈的病就好了!”锦明摸着她的小脸蛋,夸奖她挺会表扬别人。锦明去镇上又配了几服中药,消炎药继续吃了几天,在中西医结合治疗下,宋姗的肺炎恢复很快,可以下床活动了。锦明让她搬到那间没有被没收的楼房里,暂时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宋姗没有答应,她说不愿再连累他们,况且锦明你年纪已经不小,还得找老婆,大家挤在一起怎么行。
宋姗为了表示感激,特意去镇上买了一件毛衣和围巾送给锦明。锦明爽快地收下了。宋姗已经从锦明的举止和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东西。那是什么,两个人都不敢往深处细究。
两个女儿相继进入了小学。乔湘模样和性格都集中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点,乔云则像父亲多一点。乔湘上学时识字算数轻松就能学会,在班里样样领先,乔云学起来则显得吃力些。令宋姗担忧和苦恼的是,两个孩子经常受到同学欺凌,不是脸上身上被抓伤,衣服被撕破,就是放学路上遭到攻击和辱骂。因为别的孩子从大人口中得知,她们的父亲是国民党,而且还逃到了台湾,是大大的坏人。乔湘胆子大一点,当妹妹被人用石子欺侮时,她也会以牙还牙,甚至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受了委屈回来的乔湘会扑进宋姗的怀里,一边哭喊着:“你怎么给我找了一个国民党的坏爸爸!我要好爸爸……”宋姗那时只能强压住快要崩溃的情绪安慰女儿。
宋姗虽然会算账,但没有哪个店主敢让她去做事。锦明每月从自己的生活费补贴里拿出一点来接济她们。宋姗的哥哥可怜这个妹妹,也会偷偷从家中拿点米面过来。但事情不停歇到来。乔连生越来越严重的肺病已让他进入生命的最后时刻。锦明从部队赶回来,日夜陪伴在父亲的身旁。他用微弱的声音给锦明交代完后事,又把宋姗叫到床前:“你嫁到我们家来,吃尽了苦头,真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母……现在台湾与大陆互不来往,锦城也许再不能回来……你还年轻,如果找到合适的人,可以改嫁。”宋姗顿时泪眼婆娑,泣不成声。乔连生断气时,眼睛一直睁着,在临死前未能见上锦城一面,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锦明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不久退役。他主动要求到翁仙镇上的粮管所工作,其实他是可以被安排去县城的。
锦明下班的时候会经常带些糖果和糕点给宋姗的女儿。两个女儿对他亲热得一塌糊涂,“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宋姗有时候真会产生幻觉,把他当锦城。锦明人真好,样样都好,有时她会想,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才有这个福气嫁给他。
乔湘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小学毕业的时候,分数达到了县里最好中学的成绩,但迟迟没有被录取。宋姗急了,到处去打听,也毫无结果。晚上,生产队长却突然光临了她的寒舍。宋姗显得局促不安,她不知道王队长来到家中有何贵干。他平时在路上见到她只是讪讪地一笑,她也没有主动和他多说过一句话,她有自知之明。矮壮的王队长很快收住脸上的尴尬,露出一副很关心她的样子:“我听说你在为女儿上学的事到处找人。这事确实棘手,对于你家这种特殊的家庭,一般人也不敢插手。不过我倒是认识县里教育局的人,可以给你通融通融。”说着,把门反锁,一把抱住宋姗,把她拉进黑暗里,嘴巴就想在宋姗的脸上乱蹭。宋姗情知不好,死命地挣扎躲避,并低声怒吼着:“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大喊大叫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干的丑事!”王队长嬉皮笑脸地说:“你以后只要从了我,什么好事都有你的份。否则……”宋姗看着这个露着丑陋嘴脸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拍了上去,并大声说:“你休想!做梦去吧!”王队长半张脸立即有点火辣辣地疼,他恼羞成怒:“你以为你有多正经?就连你那个小叔子,至今没找老婆,和你整日待在一个屋檐下,难道没有一腿?”宋姗脸色发青,抄起身旁的凳子朝他砸过去。队长不得不落荒而逃。宋姗哭得昏天暗地,一直到两个女儿从外面回来才停住了。
乔湘心思细腻,已经长了心眼,发现母亲的气色不对,眼睛又红肿着,傍晚时分就去汇报了下班回来的锦明。锦明来宋姗家中,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宋姗背对着他不作声,被锦明逼问着才说了实情。锦明骂了一声就出去了。宋姗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锦明会做出什么事来。
锦明去找队长了。队长气汹汹说:“你算老几!轮到你来找我?有本事让乔锦城回来找我!我还要告发你们有一腿呢!”锦明再也忍无可忍,抡起拳头劈头盖脸打下去。
宋珊得知锦明为了自己把王队长教训了一顿,见他手上有一小伤口,还流着血,赶紧找了一点消毒水帮他清洗。她的手一直在颤抖,问他疼不疼。她觉得是自己惹的祸,心中充满了愧疚。锦明不作声,只是看着她黑黝黝的秀发。她见他不说话,又低声问他:“你为何一直不结婚呢?你要找什么漂亮的姑娘没有呢。村上说闲话的可不少了。”锦明有点生气:“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你应该知道我的心事。”宋姗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外表平静和内敛的他,在感情上竟是如此执着坚定。她看着他的脸,一张年轻干净有担当的脸。她怕这份担当,锦明要为家中担当,想着要挑起这个家。锦明是优秀男人,不应该被自己毁掉。宋珊说:“放下吧,去过自己的日子。”锦明的眼里有了失望之意,但说道:“如果这就是我要的日子呢?”宋珊说:“别自私,你的前程呢?我的脸呢?还有你哥呢?”宋珊说出了最残酷的话。这话伤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立即将锦明伤着了。
锦城,自己曾经的男人,在光阴的浮浮沉沉中已经沦落成一种形式和概念了。宋珊悲叹。
这之后的很多天里,她和他见到了谁都不说话,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像黑夜流淌后的黎明静悄悄,就像惊涛骇浪后的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乔湘进入了一所离家稍远的职业中学继续求学,但好景不长,那所学校两年不到就倒闭了。回到家的乔湘,心灰意冷,想到自己的青春将要荒埋在农村的田地里,就心有不甘。十八岁的时候,她独自去了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并在一家百货店里当了营业员。她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把剩下的钱送回家给宋姗。乔云小学毕业后就被迫停止了学业,一直在家帮着宋姗干些家务活。
锦明的母亲在一个多雨的黄昏去世了。在父母亲合葬的坟前,锦明长跪不起,他从此孤单一人,再无爹娘。宋姗也在一旁跪着,她既为公公婆婆的相继离世伤心,又想到远方的锦城哪天回来,见到的是父母的坟墓,肯定也会悲痛欲绝,眼泪不由如决堤之河倾泻下来。
两年之后,锦明被调到了县里粮食局工作。乔湘的百货店离粮食局并不远,宋姗让她休息天就去看望叔叔。锦明独身一人,一直就把乔湘乔云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乔湘也非常喜欢这个叔叔,在她心里,叔叔就是爸爸,那个留在幼小记忆中的爸爸早已是个模糊的身影。
乔湘越大越俊俏,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宋姗。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县里的电影放映员。两人婚后感情和睦,还生育了两个儿子。乔云则嫁给了一个忠厚老实的木匠,住在乡下,不久也有了一儿一女。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宋姗过上了几年不用再折腾的日子。也有一些关于台湾的小道消息不断地传到她耳朵里:一些跑到台湾的国民党将领娶了新老婆。几十年了,锦城怎么可能独自一人!
她只要空闲下来一往这上头思量,她的心就像被锥子刺着一般疼。她只能尽量不去想,让琐碎平淡的生活渐渐麻木自己。她正在一天天老去。
锦明已经从一名普通的干部升为中层干部。他长期住在县里单位分的房子里,乡下的房子给了宋姗居住。宋姗不肯靠着两个嫁出去的女儿过日子,她生怕锦城回来找不到她。乔湘常常嘲笑母亲的痴情,说何苦呢,人家早已把你忘了!你要等到哪一天呢!人老珠黄吗?还不如嫁给锦明叔叔,过上几天好日子。叔叔对我们多好呀!宋姗说,叶落总要归根,你爸不是不想回来,是现在不能回来。总有一天大陆台湾都开放了,他就能回来。乔湘替叔叔感到委屈,她早已看出了叔叔对母亲的感情。
又过了些年,宋姗的父母也离世了。母亲先走,父亲失了老伴郁郁寡欢,一年后得了中风瘫痪在床。宋姗其间也一直陪伺在左右。宋世民一生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女儿,临走前他一直拉着宋姗的手,眼泪从干枯的脸庞上滴落下来,只留下“照顾好自己”几个字就撒手人寰。宋姗肝肠寸断。
她隔三岔五就去买一份报纸,为的是能得到一点国内和台湾的消息。终于,在1987年10月15号那天的报纸上,她看到了一则消息:台湾当局宣布,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她几乎不敢相信,连问了村上好几个人。她开始打扫房间和院子,把桌子和门窗都抹得光亮照人,纤尘不染。隔三岔五就往镇上跑,那里做生意的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后来在另外一个镇上终于见到了一个台湾回来的人,但问他有关乔锦城的事情,只说不认识。
乔锦城没回来,但她的身体出问题了。她没有胃口,茶饭不香,全身不适,晚上睡不着觉,去医院一查,胃癌,中晚期了,那时她六十岁不到。她懵了!生活总是一次又一次和她开玩笑,和她作对。长时间生活的动荡不安和精神上的压抑苦闷,让她久郁成疾,身体轰然溃败。
她没有把病情告诉乔锦明,也不准让女儿们告诉他。她生怕他承受不了。她让乔湘带她去外面的大医院看,去找当地有名的中医吃中药,但都无济于事,病魔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安营扎寨,一点点侵噬着她的血肉。在病情稍有缓解时,她仍然去田里干活,上街买东西,去村上串串门……那时她仍然是抱着希望的,她不相信死神这么早就把她拉去,至少得等到锦城回来……
锦明是在一次年后见过宋姗,发现她气色不好,身体消瘦,说话都没了精气神,回来追问乔湘才知道的。他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流了下来。他责怪她把他当外人,不早点告诉她,他可以亲自带她去大医院看病的。宋姗此时彻底放下了多年来在他面前刻意伪装的坚强,像个孩子般淋漓尽致地哭起来。
自从父母去世后,锦明不敢轻易回窦家庄,只有过年过节或者村上有事才回去。他照顾着宋姗的感受,她一直担心着村上人会说三道四。但这次他决心不再听她的了。工作之余他隔三岔五就回来看望宋姗,陪她去医院,给她熬药喂药,有力气的时候也带她去田野里走走,呼吸大自然的气息。他不能给自己再留有遗憾。宋姗不再拒绝,虽然乔湘乔云也经常回来看望,但她越来越依赖于锦明的陪伴。他们两个看起来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命运真会捉弄人,疾病反倒让他俩紧紧依靠在了一起,而留给他俩的时光已经不多。
宋姗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在她病入膏肓之际,锦明每日都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回忆一些年轻时发生的有趣的事情。锦明一直握着她的手,爱的暖流一阵阵涌进宋姗的体内,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减轻了她身体的痛苦。这一生她最亏欠的就是乔锦明。她请求他原谅。她说如果还有来生,下辈子愿意嫁给他。
乔湘乔云还有她们的丈夫和孩子,都站在她的床前,和她做最后的告别。宋姗带着遗憾也带着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最后刹那,她脑中浮现的是锦明,而不是锦城。
台湾的乔锦城在宋姗离去的这一天,明显感觉到了不适,浑身乏力,心口憋闷。到了晚上,竟然梦见了面带忧伤的宋姗,坐在船上,朝她挥手。那江面越来越宽,江水越来越汹涌,一个浪头打来,宋姗竟然再也看不见了。锦城在梦里呼喊着“宋姗!宋姗!”醒过来,等身体坐直了,开了灯,额头上身上竟然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