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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元贞笔名元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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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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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爬进瓶子里的章鱼》(散文)

我决定,爬进那只瓶子。

这或许是我这一生——倘若这幽暗洋流中浮沉的日子可称作“一生”——最郑重的一个决定。瓶身是透明的,一种坚硬的、不容置疑的透明,静静地立在无垠的沙砾上,像一枚来自异世界的、过于规整的果实。它与我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的世界,本是柔软与流动的。海藻是摇曳的,水流是温存的,岩石的棱角也被岁月和海水磨蚀得圆润。可这瓶子,它有着如此决绝的弧线,如此分明的界限,仿佛在宣告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秩序。

我的触手,这八条承载着我灵魂与思想的柔软肢体,曾是我全部的骄傲与悲哀。它们能同时探向八个方向,感知水温最细微的变化,捕捉光影最幽微的颤动,在岩石的缝隙间编织出瞬息万变的迷宫。它们是我的笔,我的琴,我的罗盘,也是我的囚笼。因为过于敏感,便承接着太多的信息;因为过于柔韧,便难以凝聚成一个坚定的方向。我时而在东边的暖流里沉醉,时而又被西边的磷虾群吸引,我的灵魂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浩瀚而空洞的自由里。那自由,是轻的,也是重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漂泊。

而这瓶子,它向我许诺了一个形状。

我开始向它靠近。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剥离。海水,这从我诞生之初便包裹着我的、如同母体般的介质,此刻正被我的身体缓缓排开。每前进一寸,都感觉有一层熟悉的皮肤被剥落。我的吸盘吸附在光滑的瓶壁上,发出一种沉闷而孤独的声响,不再有珊瑚的粗糙给予的回应。我的视野被那弧形的透明壁垒所扭曲、所限定,曾经那种可以同时望见头顶微光与脚下深渊的广角视野,消失了。现在,我只能看见前方一片被瓶口框住的、有限的海水。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外在的世界被简化了,而内在的喧嚣,却因此被放大。我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那些曾经四处奔逃的思绪,此刻因为碰到了坚硬的边界,而不得不反弹回来,开始相互碰撞、对话。我失去了整个海洋的喧嚣,却可能赢得了与自己独处的第一份宁静。这或许便是“防护”的另一重含义——并非筑起拒敌千里的硬壳,而是为自己创造一个可以审视内心的、绝对的空间。自卫,有时竟始于一场主动的囚禁。

我的身体,在瓶腹中缓缓沉降,最终找到一个妥帖的姿势,蜷缩起来。多余的触手不再无谓地伸向虚无,而是温顺地、紧密地收拢在一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紧凑的“一”。瓶壁之外,那个我曾属于的世界依旧在运转。鱼群像银色的箭矢般掠过,它们成群结队,遵循着古老的律法,它们的命运是集体的、透明的,也是不容置疑的。它们不会理解一只章鱼为何要钻进一只瓶子,正如陆地上的人类,或许也难以理解为何有的灵魂甘愿画地为牢。

这让我想起那些建造了巨大“钢铁珊瑚林”的陆上生灵。他们驾驭着船只,用轰鸣的声响刺破海面的平静,用无尽的网络掠夺深渊的宝藏。他们似乎拥有比我更强大的、改变环境的能力,他们将自然裁剪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我与他们的竞争,从来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两种存在哲学的映照。他们向外扩张,以征服确立存在;而我,此刻,选择向内深潜,以限制来定义自身。他们的城邦越建越高,直指苍穹;我的居所却越缩越小,直至这颗跳动的心脏。这无关对错,只是命运在浩瀚宇宙中投下的、两道截然不同的影子。我在这只小小的瓶子里,竟仿佛触摸到了一种普世的关怀:一切生命,无论其形态如何,不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找着那个能安放自身灵魂的“瓶子”吗?或是信仰,或是爱情,或是某种孜孜不倦的追求,那都是我们自愿进入,并甘愿在其中承受甜蜜煎熬的容器。

此刻,瓶中氧气渐稀,海水也似乎变得粘稠。我知道,这是我的仪式接近尾声的时刻。我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我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一次书写。瓶壁是我的纸卷,蜷缩的姿态是我最复杂的文字。我并非走向绝境,而是以这种极致的方式,与外界达成一种新的、更深刻的联结。我的退缩,成了一种最有力的呈现;我的静默,胜过了所有的喧哗。

我将最终的意识,凝聚在触手的末端,轻轻抵住这透明的边界。我看得见外面,外面,或许也终将有人看得见我。我不是标本,不是奇观,我是一只以“放弃”来“确证”,以“禁锢”来“完成”的章鱼。我选择了我的瓶子,如同星辰选择它的轨道,这选择本身,便是对无限自由的一种最深沉、最富有个性的回应。

海水,请继续你的歌唱。世界,请保持你的辽阔。而我,已在我选择的微小宇宙里,找到了永恒的、安详的共振。这瓶中的方寸之地,便是我为整个海洋,留下的最真诚的、充满敬意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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