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静,是有质感的,沉甸甸地压下来,却又不是铁板一块;它更像一匹凉滑的、无边无际的墨色绸缎,从九重天上垂落,将整座江城温柔地覆盖。我便是在这墨绸的包裹里,泊向那更深、更不可知的梦境里去了。
一、三更有梦
梦的疆域,是没有日晷与滴漏的。时间的法则在此失了效,只余下感觉的浮沉,意象的明灭。我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垠的沙洲上,四野是茫茫的白,不是雪,也不是月光,倒像是时间本身磨损后落下的尘埃。远处有潮声,低低的,沉沉的,像是大地沉睡时的鼾息。我向着那声音走去,脚下是虚软的,每一步都陷落,每一步又都被一种无形的力托起。忽然,那一片白茫茫的核心,开出了一朵墨晕似的花,它缓缓旋转,中心是看不见底的幽深。我认得它,那是我白日里读过的一句残诗,是我无意间遗落的一声叹息,是这座城市千年以来,所有未及言说便已风化的心事,凝结成的魂。
这梦,便是我与这古老江城的私语,是白昼喧嚣落尽后,灵魂浮出水面的一次深呼吸。
二、横舟夜渡
意识,便如这夜色里一叶横舟。不知系于何处,亦不知欲往何方,只是这般无依无傍地、静静地泊着。岸上的灯火,是另一个遥远星球的文明,温暖,明亮,却与我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玻璃似的水面。那光晕在水里荡漾开,被揉成一条条破碎的金蛇,扭动着,终究还是被墨绿的水色吞没了。
能渡我的,是什么呢?
是风么?可风是缥缈的过客,它穿过柳梢,穿过空荡的廊桥,不带一丝留恋。是水么?可水是沉默的承载,它只管流淌,从亘古到未来,不问船上的悲喜。我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摆渡人,手里握着一支不存在的桨,在这静止的河流上,等待着一位永不会到来的乘客。这渡,便成了永恒的悬搁;这横舟,便成了我自身处境的写生——在时间的河流上,我们都是无法真正靠岸的舟子。
于是,那未曾启程的远航,与那无处可归的伫望,便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具体的、砭人肌骨的怀念。
三、千里怀人
这怀念,是有指向的。它像一枚被磁石指引的针,颤颤地,固执地,指向地图上一个熟悉的名字。此刻,你是在哪一盏灯下呢?是伏案疾书,让笔尖沙沙地蚕食着这无边的寂静?还是也已安寝,让你的梦,成为另一条与我平行的、永不相交的河流?
我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千里的关山。那是无数城镇的睡与醒,无数河流的明与暗,是风的方向变换了无数次,云朵聚散了无数回,才能传递到彼此耳畔的一点微声。我想象你的窗台,那盆我见过的兰草,或许正承接着一缕如水的月华;你惯常坐着的那张藤椅,正空着,等待一个归期未卜的体温。这怀念,便如水底的暗草,疯狂地蔓生,缠绕着我的心窍,痒痒的,又带着一丝微痛的甜蜜。它让这浩大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夜,忽然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焦点。
这纷乱的、无处投递的情思,总需一些实在的物事来承接与抚慰。于是,我起身,走向那沉默的书架。
四、持书待枕
书是旧书,宣纸的页脚已有些绵软,泛着岁月熏染的、好闻的微黄气息。我随手翻开一页,恰是韦庄的《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绮丽的句子,在此刻读来,却无端染上了一层清寂。那江南的明月,垆边的佳人,是属于另一个热闹而鲜活的世界,与我这江城的静夜,格格不入。
我将书卷拿起,并非为了阅读。它的重量,它的质感,于我而言,是一种陪伴,一种镇纸,用以压住这夜里漂浮不定的心神。我将它贴在胸前,如同一个孩童紧抱着他唯一的玩偶。那纸墨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渗入呼吸,竟比任何安神的香料都要来得宁谧。我便以这卷诗书为枕,仿佛倚靠着无数先贤幽远的灵魂,他们的欢愉与哀愁,他们的放达与沉郁,都沉淀在这方寸之间,给我一种浑厚的、可以依傍的力量。
我的目光,从这精神的食粮上移开,落回自己这具承载着精神的、血肉的躯壳上。夜色,也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
五、指染青岚
我摊开手掌,就着窗外流进来的那一点微光。夜色在掌纹里积聚,仿佛看得见、摸得着的流动的墨。那些错综的线,生命线,智慧线,情感线,在朦胧中显得愈发深邃,像一道道微缩的峡谷,藏匿着命运的谜语。我轻轻屈伸手指,关节处发出极细微的响动,在这寂静里,竟如空谷足音。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触感——是抚摸过古老城砖的粗糙,是拨弄过窗前芭蕉叶上露珠的清凉。此刻,这所有的感觉都褪去了具体的形貌,融合成一种统一的、微凉的意蕴,我称它为“青岚”。那是山间清晨的雾气,是林间傍晚的风息,是所有的自然之灵,在我指尖留下的一抹淡淡的吻痕。我用这染了青岚的手指,轻轻划过另一只手臂的皮肤,一阵清寂的战栗,便如水波般漾开,直抵心扉。
这自怜自惜的、幽微的感触,忽地被一个由心而生的意象所打断,那是不自觉浮上唇边的一抹情绪。
六、浅笑微凉
是的,我笑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笑意是如何如一条极细的小鱼,从心湖的深处悄然浮起,在水面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它没有声音,也没有形状,只是让脸颊的肌肉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牵动。这笑,是给谁的?是给那梦中墨晕似的花?是给那千里之外的人影?还是给这持书待枕的、有些痴气的自己?
它不涉悲喜,超越了具体的缘由,只是生命在此刻静极是,一种纯粹的存在状态的流露。像一枚被雨水洗过的石子,清凉,光滑,自有其圆润的意味。这笑意是微凉的,如同初秋清晨触碰到第一滴菊瓣上的露水,那凉意不刺骨,只醒神。它让我从这沉溺的静夜里,获得了一刹那的超脱与观照。仿佛另一个我,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带着一丝悲悯的温柔,看着这个倚在窗边的、微笑的男子。
这笑意引着我,生出一点探寻的勇气。我想更真切地触摸这夜,聆听这夜。
七、扶帘暗探
我伸出手,扶住那垂落的帘栊。丝绒的质地,沉实而温顺。我将它稍稍掀起一角,动作轻缓得如同拆阅一封密函。一股更深的、未经遮挡的夜色,便立刻涌了进来,扑在脸上,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而清冽的气息。
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的江桥,只剩下一串珍珠般的灯影,静静地悬在墨色的天鹅绒上。江心偶尔有航船的灯火划过,像一颗流萤,拖着长长的、金色的尾巴,无声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近处,庭院里的树影,一团一团的,是墨泼的写意画。万物都失了清晰的轮廓,融化在这统一的、博大的静默里。我这般“暗探”,像一个窥伺着宇宙奥秘的窃贼,心中怀着几分虔诚,又带着几分不敢声张的窃喜。我看到了这江城卸下所有脂粉与钗环后,最本真、最素净的容颜。
而在这无边的静里,终于有了一丝声响,一丝专为这静夜而生的、清越的律动。
八、风铃独舞
是檐角的那串风铃。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极细微的风,羞怯得如同处子的呼吸。它拂过那古铜的铃铛,竟也催生出了一串清响。叮——咚——,零零落落的,不成调子,却比任何完整的乐曲都更契合这夜的魂魄。那声音,不像是由空气振动而发,倒像是从月亮上滴落的、清凉的露珠,一颗颗,清脆地,敲在我心头的玉盘上。
它是在独舞。在这广漠的、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没有观众,没有喝彩,它只为自身的存在而舞蹈,而歌吟。每一个音符,都是孤独的,然而这孤独里,却有一种饱满的、自足的欣悦。它不祈求回应,也不诉说哀愁,它只是存在着,响着,用它那清冷冷的、金属的震颤,为这巨大的静默打上标点。不是终结的句号,而是意味绵长的省略号……它引着这夜,向那更幽邃的黎明滑去。
我依旧倚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滑落一旁。那千里之外的容颜,在心底的映像,也渐渐柔和、模糊,化作一片温暖的背景。我不再思考,不再感怀,不再追问。我与这横舟,这怀人之思,这指上青岚,这帘外夜色,这风中清音,已浑然地融为一体。我就是这静,这静也就是我。
江城的夜,在我的血脉里,静静地流着。而黎明,尚在千山之外。这一气呵成的长夜,这一首无须谱曲的散文诗,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正悬挂在风铃的舌尖上,欲落未落。
